令人意外的是,作者似乎有意将地震的起因归罪于主人公对母亲可能有过的乱伦邪念:“善也想到远在毁于地震的城市的母亲。假如时间恰巧倒流,使得现在的自己邂逅灵魂仍在黑暗中彷徨的年轻时的母亲,那么将发生什么呢?恐怕两人将把混沌的泥潭搅和得愈发浑融无间而又贪婪地互相吞食,受到强烈的报复。管他呢!如此说来,早该受到报复才是,自己周围的城市早该土崩瓦解才是。”一言以蔽之,即地震可能源于人性中的恶。从这里边或可多少看出日本启蒙主义知识分子因地震受到的强烈冲击。在启蒙主义者看来,世界的本质是善的(一如主人公“善也”之名)。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发生地震这样的巨大灾难呢?好在村上在这里已不再重复空虚这一主题。相反,他开始强调“心”的重要和交流的可能:“我们的心不是石头。石头迟早也会粉身碎骨,面目全非。但心不会崩溃。对于那种无形的东西——无论善还是恶——我们完全可以互相传达。”
第四篇《泰国之旅》,就可读性来说,我觉得这篇和下一篇《青蛙君救东京》是最有可读性的。下一篇异想天开,富有动感,这篇娓娓道来,安然静谧。女主人公早月是研究甲状腺的病理医生,去泰国参加世界甲状腺大会。会后在泰国度假一星期。一位叫尼米特的泰国出租车司机兼导游把她领到穷村子一个快八十岁的老女人那里。老女人握住她的手盯视她的眼睛,十分钟后告诉她“你体内有一颗石子”,还说她持续恨了三十年之久的那个住在神户的男人没有在地震中死去,“那个人没死……这或许不是你所希望的,但对你实在是幸运的事。感谢自己的幸运!”回程路上,尼米特劝她要慢慢做死的准备才行:“若在生的方面费力太多,就难以死得顺利。必须一点点换挡了。生与死,在某种意义上是等价的,大夫。”
这里有个疑问:早月持续恨了三十年之久并且盼望对方痛苦不堪地死去的那个男人到底是谁呢?文学评论家、明治学院大学教授加藤典洋推断是早月的继父:“早月的母亲在早月的父亲死后开始同别的男人交往或者再婚。那个男人有可能凌辱了作为继女的早月,致使早月怀孕和堕胎。早月强烈憎恶这个继父或继父性质的人物,高中毕业后即离家出走,再未回去。”(加藤典洋编著《村上春树PART2),荒地出版社2004年5月版)那么,早月为“那个人”没有死于地震而“感谢自己的幸运”了么?小说没有明说,但小说结尾至少暗示了不再憎恨的可能:“她想睡一觉。反正要先睡一觉,然后等待梦的到来。”这里所说的梦,应该就是老女人所说的梦,希望梦见一条大蛇把自己体内的石子吞下去。言外之意,一味憎恨是不可取的,而要寻找解脱的办法。这个意义上,这篇小说已开始探索从地震中再生的途径。其中关于“自由魂的故事”也流露了这种积极取向。
《青蛙君救东京》是六个短篇中与地震最有关的一篇,而故事却最为怪诞。主人公片桐是一个其貌不扬的普通银行职员。下班回来一进宿舍,但见一只立起高达两米的巨大青蛙君正在等他,声音朗朗地告诉他三天后东京将发生大地震:“高速公路四分五裂,地铁土崩瓦解,高架电车翻筋斗,煤气罐车大爆炸,大部分楼房化为一堆瓦砾,把人压瘪挤死……死者十万人哟!”地震的原因在于地底下一只无比巨大的蚯蚓因长年累月吸纳种种仇恨而身体空前膨胀,加之上个月的神户大地震惊扰了它的睡眠,致使它马上就要皱肚皮,“一皱肚皮就地震”。于是青蛙君要求片桐和它一起钻到地下同蚯蚓战斗,阻止地震发生。当片桐以自己平庸无能为由拒绝时,青蛙君口口声声说他是一位真正的男子汉,整个东京城只有他是最可信赖的战友。最终片桐帮助青蛙君战胜了邪恶的蚯蚓,使东京免遭灭顶之灾。
对这篇小说评价最高的是东京大学教授沼野充义,他以《活过世纪末的决心》为题在《每日新闻》(2000年3月12日)撰文,称赞这是一篇“将村上春树特有的轻快的童话笔调、文学情趣和骇人听闻的幻想巧妙熔于一炉的杰作”。不错,这确是一篇奇思妙想之作。但更难得的是主人公以自己的“平庸”对抗蚯蚓所象征的强大邪恶势力的决心。这里已全然没有第一、二篇中的空虚和幻灭之感,而表现出“富有勇气的男子汉”战斗姿态。同时进一步强调了第三篇《神的孩子全跳舞》中点出的心的作用。小说引用尼采的话:“最高的善之悟性,即心不存畏惧。”而片桐所以为青蛙君所打动,也是因为青蛙君的表情和语气有一种“直透人心的真诚”。小说甚至出现了“光明”字样——青蛙君之所以最终战胜了蚯蚓,是因为片桐用自己带来的脚踏发电机往黑暗中倾注了“最大限度的光明”。在一场“光明与黑暗的肉搏战”中,光明占了上风。换个角度,也可以说在“平庸”与强势邪恶的战斗中,平庸获得了胜利。这一主题在后来的《海边的卡夫卡》得到充分发展。
顺便说一句,主人公一回家就见到青蛙君,同《奇鸟行状录》第二部第14节中“我”第一次见牛河相比,二者无论场面描写还是对话及其气氛都有异曲同工之妙。
最后一篇是《蜂蜜饼》。“蜂蜜饼”来自作为小说家的主人公淳平给小女孩儿沙罗讲的童话:有一只熊是采蜂蜜的高手,蜂蜜多得吃不完也卖不完。沙罗听了,出主意说干嘛不做蜂蜜饼卖呢?卖蜂蜜饼肯定更让城里人高兴。淳平同沙罗的父亲高槻、母亲小夜子是大学同学,三人相当要好。淳平很喜欢小夜子,却被高槻捷足先登,可惜两人结婚不出几年就离婚了。淳平所以给沙罗讲蜂蜜饼故事,是因为沙罗总是梦见“地震人”。“地震人”要把沙罗装进小箱子,沙罗被吓醒哭个不停。于是小夜子半夜把淳平叫来哄她。淳平本来为是否向小夜子求婚犹豫不决,在看到小女孩因地震遭受痛苦之后,终于下定决心:“天光破晓,一片光明,在光明中紧紧地拥抱心爱的人们——就写这样的小说,写任何人都在梦中苦苦期盼的小说。但此刻必须先在这里守护两个女性。不管对方是谁,都不能允许他把她们投入莫名其妙的箱子——哪怕天空劈头塌落,大地应声炸裂……”
六篇小说的主人公们在经历空虚、幻灭、求索、跳舞、憎恨、困惑、抗争、战斗之后,最后在《蜂蜜饼》中找到了终极性光明和出口:爱,只有爱才能使遭受重创的心灵获得再生,才能使人走出地震心理阴影。这样,隐约流经小说集的主题在最后一篇得到了升华。村上本人在前面提及的《村上春树全作品1990—2000》第3卷解题中的概括性说法也多少印证了这一点:
泡沫经济破灭、强烈地震摧毁城市、宗教团体进行无谓而残忍的大量杀戮、一时光芒四射的战后神话看上去一个接一个应声崩溃,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必须静静站起寻求应该存在于某处的新的价值——这就是我们自身的形象。我们必须继续讲述我们自身的故事,其中必须有给我们以温情鼓励的类似moral(道德)那样的东西。这是我想描绘的。当然不是message(传达),而是我写小说时的一种大致的心情。假如我不写《地下世界》,或许我就不会强烈怀有这样的心情。在这个意义上,《地下世界》的写作是之于我的一个里程碑,《神的孩子全跳舞》可以说是跨过这个里程碑之后的新的一步。
不过,就艺术性来说,或许由于作者的主观意图过于强烈的关系,小说多少给人以某种既成观念之图解的印象,加之语言同此前作品相比有不无生涩之处,以致在一定程度上冲淡了作品的艺术美感和文学韵味,尤其对读惯了村上以往作品的读者来说。
2009年2月28日于窥海斋时青岛阳光朗照云淡风轻
[附白] 值此新版付梓之际,依责任编辑沈维藩先生的建议,新写了这篇“个序”代替原来的“总序”,旨在为深度阅读进一步提供若干背景资料,介绍较新的有关见解,也谈了译者个人一点点肤浅的思考。欢迎读者朋友继续不吝赐教,来信请寄:266071青岛市香港东路23号中国海洋大学外国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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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莎,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发生的事。”
“那太不像话了,太惨无人道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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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播新闻:美军有不少人战死,而越南南方民族解放阵线方面也有一百一十五人阵亡。
女:“无名这东西真是可怕。”
男:“你说什么?”
女:“光说游击队死了一百一十五人是什么都搞不清楚的。根本不知晓具体每个人的情况——有没有妻子儿女,喜欢戏剧还是更喜欢电影,全都一无所知。只知道死了一百一十五人。”
——让·吕克·戈达尔《疯狂小丑》
UFO飞落钏路
有熨斗的风景
神的孩子全跳舞
泰国之旅
青蛙君救东京
蜂蜜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