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出家门,小村把佐佐木托带的盒子包进厚些的替换衬衫里,放在手提包正中。飞机比他预料的拥挤得多。小村不由纳闷:数九隆冬,这么多人从东京去钏路到底干什么呢?
报纸上依然连篇累牍地在报道地震。他坐在座位上看早报,边边角角都一一过目。死亡人数持续增加,多数地段仍无水无电,人们无处栖身,惨状接连呈现出来。但在小村眼里,那些细节竟那么抽象呆板,平平淡淡。所有反响都单调而遥远。多少能思考得来的,只有迅速远离自己的妻的事情。
他的眼睛机械地追逐着地震报道,时而想一下妻,又继续追逐。想妻想累了,看报也看累了,遂闭起眼睛沉入短暂的睡眠。醒来又思考妻。她何苦那么认真那么从早到晚废寝忘食地追逐电视上的地震报道呢?到底在那里看到了什么呢?
两个身穿同样款式同样颜色大衣的年轻女子在机场向小村打招呼。一个皮肤白皙,高约一百七十厘米,短发,从鼻子到隆起的嘴唇之间距离长得出奇,令人联想起有蹄类短毛动物。另一个身高一百五十五厘米左右,除却鼻子过小之外,长相倒还过得去,齐肩长发笔直泻下,耳朵从中闪出,右耳垂有两颗痣。由于戴耳环的关系,痣格外显眼。两人看上去都二十四五。她们把小村领去机场一家酒吧。
“我叫佐佐木圭子。”个高的说道,“哥哥总是承您关照。这位是我的朋友岛尾小姐。”
“初次见面。”小村说。
“您好!”岛尾道。
“听哥哥说您太太新近去世……”佐佐木圭子神情有些异样。
“啊,并不是死了。”略一停顿,小村纠正道。
“可是哥哥前天电话中清楚地这么说的,说您刚刚没了太太。”
“哪里,只是离婚。据我所知,她仍好端端活在人世。”
“奇怪呀!这么关键的事该不至于听错才是。”
她脸上浮现出自己反倒因弄错事实而自尊心受损的表情。小村往咖啡里加了一点点糖,用咖啡匙静静地搅拌,喝了一口。很淡,没味儿。咖啡不是作为实物,而是作为符号存在于此的。自己在这种地方到底搞什么名堂呢?小村本身都觉得不可思议。
“不过肯定是我听错了。此外想不出别的解释。”佐佐木圭子似乎重新提起精神,大大地吸了口气,轻轻咬起嘴唇。“对不起,话说得太冒失了。”
“哪里,无所谓的,一码事。”
两人说话的时间里,岛尾一直面带笑容,默默地注视着小村。她似乎对小村怀有好感,从其神态和细小的举止中,小村看出了这点。沉默降临在三人之间,持续有顷。
“先把重要物品交给你吧。”说罢,小村拉开提包拉链,从滑雪用的厚衬衫里把同事托带的包裹取出。如此说来,本该把包裹拿在手上才对,小村想道,那是标记。两个女子是凭什么认出自己的呢?
佐佐木圭子伸出双手,在桌面上接过包裹,不动声色地看了一阵子,然后掂掂重量,又像小村当时那样在耳边轻摇几下,随即朝小村笑笑,像是表示没有问题,接着把包裹塞进大号挎包。
“有个电话非打不可,失陪一会儿不要紧吧?”圭子说。
“可以可以。当然,别客气。”小村应道。
圭子把挎包挎在肩上,朝远处一个电话亭走去。小村的视线跟了一会儿她的背影——上半身纹丝不动,单单腰部往下犹如机器一般夸张而又流畅地向前移动。见她如此走法,小村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往日的某一光景不管三七二十一插了进来。
“以前来过北海道吗?”岛尾问。
小村摇摇头。
“远啊。”
小村点点头,环顾四周:“不过在这里这么一待,倒也不怎么觉得是到了远方。也真是奇怪。”
“飞机的关系,速度太快了。”岛尾说,“身体移动,意识却跟不上来。”
“有可能。”
“想上远处去吧?”
“好像。”
“因为太太不在了?”
小村点点头。
“可问题是,即使跑得再远,也逃不出自己本身。”岛尾说。
怅怅地注视着桌上砂糖壶的小村抬起脸来看她:“是啊,你说的是。无论跑去哪里,也不可能从自己本身逃开。如影随形,永不分离。”
“你肯定喜欢太太的吧?”
小村避而不答。“你是圭子小姐的朋友?”
“是的。我们是同伴。”
“怎样的同伴?”
“肚子饿了吧?”岛尾没有回答问话,问起别的来了。
“饿不饿呢?”小村说,“既好像饿了,又似乎没到那个程度。”
“三个人吃点热乎东西去好了。热乎东西一落肚,心情就会放松下来。”
岛尾开车,一辆“昴星”牌小型四轮驱动车。从车座的凹陷度看,行车里数肯定超过二十万公里。靠背也明显塌了坑。佐佐木圭子坐在助手座,小村坐在狭窄的后排座。车开得倒不差,但后排座噪音十分刺耳,弹簧已相当有气无力。自动减速换挡一顿一顿的,空调器时断时续。闭上眼睛,竟陷入一种错觉,仿佛置身于洗衣机中。
钏路街上没有新的积雪,唯见路两旁脏兮兮硬邦邦的旧雪如废弃不用的词语乱七八糟地堆在那里。云层低垂,虽然日落还要等一会儿,但四周已完全黑了下来。风撕裂着黑暗,发出尖锐的呼啸。路上几乎不见行人。一片荒凉景象,信号灯都好像冻僵了。
“即使在北海道,这里也算是积雪少的地方。”佐佐木圭子扭过头大声介绍,“海岸地带,风大,积一点雪很快就给吹跑了。冷可是冷得出格,耳朵都能冻掉。”
“醉倒路边的人常有冻死的。”岛尾说。
“这一带可有熊出没?”小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