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太阳穴深处隐隐作痛。不知是连醉两天的后遗症,还是别的原因造成的,没办法分清楚。善也蹙起眉头,从衣袋里掏出双手,迈着大步朝本垒缓缓走去。刚才还大气不敢出地跟踪仿佛父亲的男子来着,脑海里除此几乎没有任何念头——就那样跟到了这座陌生小镇的棒球场。然而男子跟丢了。一旦跟丢了,这一连串行为的重要性也顿时随之模糊起来。意义本身分崩离析,全然无法复原。就像顺利接住外场腾空球曾经是生死攸关的重大悬案,而不久便不复如是。

我到底在这上面寻求什么呢?善也一边移步一边这样询问自己。难道是想确认自己同此刻存在于此的事情的关联吗?难道希望自己被编入新的情节、被赋予更新更完整的作用吗?不,不对,善也想,不是那样的。我所追逐的多半是自己本身带有的类似黑暗尾巴的东西。我偶然发现了它、跟踪它、扑向它、最后将它驱入更深沉的黑暗。我再不可能目睹它了。

此时此刻,善也的灵魂伫立在阳光朗照的同一时空之中。至于那个男子是自己的生父还是神祇,抑或是偶尔同样失去右耳垂的毫不相干的他人,已经怎么都无所谓了。那里已经有了一次显现、一个圣礼。赞美吧!

善也登上投球踏板,站在磨损的板面上使劲伸直腰杆,叉起双手,笔直举过头顶。他把夜间寒冷的空气深深吸入肺腑,再一次仰望月亮。很大的月亮。为什么月亮某日变大又某日变小呢?一垒和三垒旁边设有不多的木板观众席,二月间的深更半夜,当然一个人也没有,唯有笔直的木板呈高低三列冷冰冰地排在那里。接手后方挡网的对面有一排大约是什么仓库的阴森森的无窗建筑物,看不见灯光,听不到声响。

他在踏板上来回挥舞双臂,两脚随之有节奏地或往前或横向踢打。如此持续了一会跳舞动作,身体稍微暖和过来,作为生命体器官的感觉失而复得。意识到时,头痛几乎完全消失了。

大学时代一直交往的女孩称他为“青蛙君”,因为他跳舞的姿势类似青蛙。那女孩喜欢跳舞,常常领善也去跳迪斯科。“喏,你手长腿长,跳起来摇摇晃晃,活像下雨时的青蛙,好玩极了!”她说。

善也听了,自尊心未免受损,但还是陪她跳了许多次。跳着跳着,善也渐渐喜欢上了跳舞。每次随着音乐下意识地扭动肢体,他都会涌起一股实实在在的感受,就好像自己身体里的自然律动同世界的基本律动内外呼应,彼此互动。潮涨潮落、荒野惊风、星斗运行……凡此种种,绝不是在与己无关的地方各行其是——善也想道。

那女孩说从未见过像善也这么大的阳物,一边拿在手里一边问他这么大跳舞时是否碍事。善也说不特别碍事。的确,他的阳物是大,从小大到现在,一贯的大。记忆中从未因此占得什么便宜,倒是有几次因为太大而做爱遭拒。不说别的,仅从美学角度看也实在太大了,显得呆愣愣傻乎乎笨头笨脑。他尽可能不让人看见。“你的鸡鸡那么大,证明你是神的孩子。”母亲甚为自信地说。他虽也照信不误,但有时又觉得一切都让人哭笑不得。自己祈求好好接住外场腾空球,而神却给了一个大过任何人的阳物。世上哪里有如此荒诞的交易!

善也摘掉眼镜放进镜盒。跳舞倒也不坏,善也想,是不坏。他闭目合眼,肌肤感受着皎洁的月光,独自跳了起来。深吸一口气,旋即吐出。一时想不起与心情吻合的动听音乐,于是随青草的摇曳和云絮的飘移挪动舞步。跳舞时似乎有人从哪里注视自己。善也可以真真切切地感觉出自己置身于某人的视野之内,他的身体他的肌肤他的骨骸都感受到了,但那怎么都无所谓。管他是谁,想看就看好了。神的孩子全跳舞。

他脚踏地面,优雅地转动双臂。一个动作引发下一动作,又自动地带起另一动作。肢体描绘出若干图形,其中有模式、有变化、有即兴。节奏背后有节奏,节奏之间又有看不见的节奏。他可以不失时机地将那些纷繁多变的组合尽收眼底。各种各样的动物如变形图一样潜伏在森林里,甚至见所未见的可怕的猛兽也在其中。不久他将穿过森林,但他已无所畏惧,因为那是他自身的森林,是形成他本身的森林。野兽是他自身的野兽。

善也不知道跳了多长时间。反正很久很久了。一直跳到腋下沁出汗来。继而,他蓦然想到自己脚下大地的深处。那里有冥冥黑暗的不吉利的低吼,有人所不知的运载欲望的暗流,有黏糊糊滑溜溜的巨虫的蠕动,有将都市变为堆堆瓦砾的地震之源,而它们又都是促使地球律动之物的一分子。他停止跳舞,调整呼吸,俯视脚下地面,一如窥看无底的深坑。

善也想到远在毁于地震的城市的母亲。假如时间恰巧倒流,使得现在的自己邂逅灵魂仍在黑暗中彷徨的年轻时的母亲,那么将发生什么呢?恐怕两人将把混沌的泥潭搅和得愈发浑融无间而又贪婪地互相吞食,受到强烈的报复。管他呢!如此说来,早该受到报复才是,自己周围的城市早该土崩瓦解才是。

大学毕业时,恋人希望和他结婚:“想和你结婚,青蛙君。想和你一同生活,为你生孩子,生一个长着和你同样大的鸡鸡的男孩儿。”

“我不能和你结婚,”善也说,“过去忘说了——我是神的孩子。所以和谁也不能结婚。”

真的?

真的,善也说,是真的,我也觉得抱歉。

善也蹲下身,双手捧起一把沙子,又让它从指间慢慢滑下。如此反复数次。他一边用指尖感受不均匀的冷沙土,一边回想最后一次握住田端细瘦的手指时的情景。

“善也君,我已不久人世了。”田端用沙哑的声音说。

善也想否认,田端静静地摇头。

“可以了。今世的人生不过是稍纵即逝的苦梦,我由于神的引导总算熬到现在,但死之前有件事一定要对你说。虽然说出口叫人非常不好意思,但我还是非说不可。那就是:我对你的母亲几次怀有邪念。你也知道,我有家人,并真心爱着他们。而你母亲又是个心地纯净的人。尽管如此,我的心是那么渴望得到你母亲的肉体,欲罢不能。我要就此向你道歉。”

不用道什么歉。怀有邪念的不单单是你。作为儿子的我也曾遭受那种不可告人的胡思乱想的折磨——善也很想这样一吐为快。问题是,即使那样说了,恐怕也只能使田端陷入不必要的困惑。善也默默地拉过田端的手,握了许久。他想把胸中的感念告诉对方:我们的心不是石头。石头也迟早会粉身碎骨,面目全非。但心不会崩毁。对于那种无形的东西——无论善还是恶——我们完全可以互相传达。神的孩子全跳舞。第二天,田端停止了呼吸。

善也蹲在投球踏板上,委身于时间的水流。远处传来救护车低微的呼啸。阵风吹来,草叶起舞,低吟浅唱,倏尔止息。

神哟!善也说出声来。

泰国之旅

播音员的声音传来:“本机正在气流紊乱的高空飞行,请诸位在座位上坐稳,系好安全带。”此时,早月正怔怔地陷入沉思,好一会儿才弄明白泰国男乘务员用略带怪味的日语传达的信息:

本机正在气流紊乱的高空飞行,请诸位在座位上坐稳,系好安全带。

早月正在冒汗。热得不得了,简直像闷在蒸汽中。浑身火烧火燎,尼龙长筒袜和胸罩都令人不堪忍耐,恨不能一古脑儿一脱为快。她抬起头环视四周,但觉得热的似乎只她一人,商务舱里的其他乘客全都躲开冷气孔,把毛巾被拉到肩部缩起身子瞌睡。大概是瞬间热感。早月咬起嘴唇,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到别的方面来忘掉热。她打开刚才看过的书。但不用说,热根本忘不掉,热得非比一般,而到曼谷还有相当一些时间。她向走过来的空姐讨水喝,从手袋中掏出药瓶,吞下一片一直忘了吃的荷尔蒙。

她再次心想,更年期这玩意儿想必是神对人类——对活个没完没了的人类的一种带有嘲讽意味的警告(或捉弄)。也就在一百年前,人类的平均寿命连五十都不到,停经后活上二三十年的女性无论如何都属例外。什么甲状腺不再正常分泌荷尔蒙所带来的生存困扰啦,什么停经后雌激素的减少同阿尔茨海默病之间可能有必然关系啦等等,根本算不上令人头痛的问题。对大多数人来说,保证每天像样的饭食更是当务之急。如此想来,归根结蒂,医学的发达岂非将人类具有的问题更多地推出水面,并使之明细化、复杂化了?

少顷,机舱又响起播音员的声音。这回是英语:“诸位旅客中如果有医生,恳请同乘务员联系。”

估计飞机上出现了病人。早月想报名响应,又转念作罢。以前在同样情况下曾两次出头,但两次都和同乘一架飞机的开私人诊所的医生撞在一起。诊所医生具有指挥若定的老将风度,还好像有一种眼力,一眼就看出早月不过是没有实践经验的专业病理医生。“不要紧,我一个人处理得了,您放心休息好了。”他们冷静地微微笑道。早月于是没头没脑地嗫嚅着表白一句,返回座位,继续看不三不四的电影录像。

问题是,说不定这架飞机上除了自己再没有具有医生资格的人,或者病人的甲状腺免疫系统出了严重问题也未可知。万一这样——概率固然不高——即使我这样的人也可能派上用场。她吸了口气,按下手边的乘务员呼叫钮。

世界甲状腺大会在曼谷马利奥特会议中心举行,会期四天。与其说是会议,莫如说更像世界性的合家欢——与会者都是甲状腺专门医师,大家几乎全部相识,不相识的有人介绍。世界真小。白天有学术报告会,有公开讨论会。到了晚上,到处开小型私晚会,亲朋好友聚在一起重温旧情。大家或喝澳大利亚葡萄酒,或谈论甲状腺,或低声聊天,或交换有关职业声望的信息,或从医学角度开很离谱的玩笑,或在卡拉OK酒吧唱“沙滩男孩”的《冲浪女郎》(Surfer Girl)。

曼谷逗留期间,早月主要同过去在底特律时认识的朋友在一起。对早月来说,同他们相聚再开心不过了。她差不多在底特律一所大学附属医院工作了十年,连续十年在那里研究甲状腺免疫功能,但其间同从事证券分析的美国丈夫发生了龃龉。对方酗酒倾向一年重似一年,且存在另一个女人,是她很熟悉的女人。两人先是分居,之后带着律师唇枪舌剑吵了一年。丈夫强调说:“最关键的是你不想要小孩!”

三年前离婚好歹调解成了。几个月后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她停在医院停车场的本田车的窗玻璃和车头灯被人打破,车头盖板用白漆写道“JAP CAR”。她叫来警察。赶来的大个子黑人警察填写完事件登记表,说:“大夫,这里是底特律。下次要买福特车才行。”

如此一来二去,早月再没心绪在美国住下去了,想回日本。工作也找到了,在东京一所大学附属医院工作。“多年的研究刚开始见成果,干嘛非要回去?”一起从事研究的印度同行挽留道,“弄得好,拿诺贝尔奖都不是白日梦!”然而早月回国的决心没有变,她身上已有什么短路了。

开完会,早月一个人留在曼谷的宾馆。她对大家说,休假顺利批下来了,准备去附近一处度假村,放松一个星期——看看书,游游泳,在游泳池畔喝冷冰冰的鸡尾酒。“不错嘛,”他们说,“人生是需要舒口气的,对甲状腺也好。”她同朋友们握手、拥抱,约定四年后再会。

翌日一大早,一辆宽大的轿车果然停在宾馆前接她。车是深蓝色的老型号“奔驰”,车身无一污痕,擦得如宝石一般赏心悦目,比新车还漂亮,恍若从某人天花乱坠的幻想中直接开下来的。兼做导游的司机是个六十开外的瘦削的泰国男子,身穿棱角分明的雪白的半袖衫,扎一条黑色丝织领带,戴一副深色太阳镜,皮肤晒得黝黑,脖颈细细长长。来到早月跟前时,没有握手,而代之以双手整齐下垂,日本式地微微低了下头。

“请叫我尼米特好了。”他说,“往下一周时间由我陪您。”

不知这尼米特是其姓名的开头还是后尾,反正他是尼米特。尼米特讲的英语十分优雅客气而又简明易懂。语调既非随随便便的美式,又不是拿腔作调抑扬有致的英式,或者不如说几乎听不出轻重音——以前在哪里听过,而到底是哪里却无从记起。

“拜托了。”早月应道。

两人在空气浑浊、嘈杂、猥琐、烈日炎炎的曼谷街头穿行。车辆挤得开不动,人们相互怒骂,喇叭声简直如空袭警报一般撕裂空气。这还不算,道路正中竟有大象走动,且不止一头两头。早月问尼米特,大象跑来市中心到底干什么。

“乡下人一头接一头把象带进曼谷市区。”尼米特耐心解释,“象原本是在林业上使用的,但光靠林业难以维持生计,他们就想出个办法:让象进城表演节目来赚外国游客的钱。结果市区大象头数猛增,市民深感不便。何况有的象受惊在街上狂奔乱跑,近来就弄坏了相当数量的车辆。当然警察也是管的,但又不能从象主那里没收象,就算没收了也没地方放。再说饲料费也不是个小数目。所以,只好这么听之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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