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尼米特,可有时间和你两人在哪里喝杯咖啡?”
“乐意奉陪。”
两人走进咖啡屋,早月喝清咖啡,尼米特加了好些牛奶。早月在咖啡托上久久地一圈圈转动杯子。
“说实话,我有个秘密,有个以前没向任何人公开的秘密。”早月对尼米特开口道,“一直无法说出口去,始终一个人怀揣这个秘密度日。但今天我想请你听一听,因为恐怕再见不到你了。我父亲突然死了以后,母亲一句也没跟我商量就……”
尼米特朝早月摊开双手,断然摇头道:“大夫,求求您,往下什么都不要对我说。您要按那老女人说的做,等待梦的到来。我明白您的心情,可一旦诉诸话语,就成了谎言。”
早月吞回话头,默然合上眼睛,大大地吸了口气、吐出。
“等待梦,大夫。”尼米特劝服似的说道,“现在需要的是忍耐,抛掉话语。话语会成为石子的。”
他伸出手,悄然抓住早月的手,手的感触是年轻轻、光滑滑的,令人感到不可思议,就好像一向保护在高级手套里似的。早月睁眼看他。尼米特松开手,在桌面上交叉起十指。
“我的挪威主人出生于拉普兰。”尼米特说。“您大概知道,拉普兰在挪威也是最北边的地方,有许多驯鹿。夏天没夜晚,冬日没白天。他来泰国怕是因为受够了那里的寒冷,毕竟位置完全相反嘛。他热爱泰国,决心埋骨于泰国,可是直到去世那天他都在怀念自己的生身故乡——拉普兰城。他经常向我提起那个小城。尽管如此,三十三年时间里他一次也没返回过挪威,其中肯定有某种特殊缘由。他也是个身怀石子的人。”
尼米特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口,然后小心翼翼放回咖啡托,不让它发出声响。
“一次他跟我谈起北极熊,说北极熊是何等孤独的动物。它们一年只交配一次,知道吗,一年仅仅一次。夫妇那样的关系,在它们的世界里是不存在的。冰封雪冻的大地上,一只公熊同一只母熊不期而遇,在那里交配。交配时间不长。交配一完,公熊就像害怕什么似的,慌忙从母熊身上跳下,跑着逃离交配现场——那可真叫一溜烟,头也不回地逃开。往下一年时间,它就在深深的孤独中度过。根本不存在所谓相互交流那样的东西,也没有心的沟通,这就是北极熊的生活。总之——至少——我的主人是这样跟我讲的。”
“很有些不可思议。”早月说。
“是啊,是不可思议。”尼米特现出一本正经的神情,“当时我问主人来着:那么北极熊活着到底为了什么?结果主人浮现出得意的微笑,反问我说:‘喂,尼米特,那么,我们活着又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飞机离陆起飞,系好安全带的提示消失了。我将这样重返日本,早月想道。她打算考虑一下将来,旋即作罢。话语将成为石子,尼米特说。她深深缩进座位,合起双眼。她想起在游泳池仰泳时望见的天空颜色,想起埃劳尔·加纳演奏的《四月的回忆》旋律。她想睡一觉。反正要先睡一觉,然后等待梦的到来。
青蛙君救东京
片桐一进宿舍,见一只巨大的青蛙正在等他。青蛙两条后腿立起,高达两米有余,且壮实得可以。片桐仅一点六米,又瘦,完全给青蛙的堂堂仪表镇住了。
“请管我叫青蛙君好了。”青蛙声音朗朗地说。
片桐说不出话,只顾大张着嘴站在门口不动。
“别那么大惊小怪,根本不会加害于你,请进来关上门再说。”青蛙君道。
片桐仍然右手提公文包,左手抱着装有青菜和马哈鱼罐头的超市纸袋,一步也挪动不得。
“喂喂,片桐先生,快关门脱鞋呀。”
听得对方叫自己名字,片桐这才醒过神来,于是乖乖关上门,纸袋放在地板上,公文包却仍然挟在腋下,脱去皮鞋,然后被青蛙君领到厨房餐桌旁的椅子坐下。
“我说片桐先生,”青蛙君说,“你不在家时我擅自登堂入室,实在有失礼节,你怕也吃惊不小。不过此外别无他法。如何,不来点茶吗?料想你快回来了,水已经烧好。”
片桐腋下仍紧紧挟着公文包。怕是一种恶作剧吧?是谁披一张青蛙画皮来寻自己开心吧?可这个哼着小曲往茶壶里倒水的青蛙君,无论体形还是动作,怎么看都是地道的青蛙无疑。青蛙君将一个茶杯放在片桐眼下,一个放在自己面前。
“多少镇定些了吧?”青蛙君啜着茶说。
片桐依然瞠目结舌。
“按理,该事先约定好了才来。”青蛙君说,“这点我十分清楚,片桐先生。一回家就突然一只大个儿青蛙等在那里,无论谁都会吓一大跳。不过,我的确是为一件非常重大的急事而来,失礼之处,还望包涵。”
“急事?”片桐好容易说出了一句还算是话的话来。
“是急事,片桐先生。再怎么说,我也不至于无事随便跑到别人家来。我并非那么不懂规矩。”
“同我工作有关的事情?”
“回答既是Yes,又是No。”青蛙君歪起头道,“既是No,又是Yes。”
片桐心想,这回可要冷静些才行。“吸支烟不碍事吧?”
“不碍事,不碍事。”青蛙君笑吟吟地说,“不是你的家么?用不着一一向我请示。烟也好酒也罢,悉听尊便。我本身倒是不吸烟,可总不至于在别人家里强调自己的厌烟权。”
片桐从风衣袋里掏出香烟,擦燃火柴。给烟点火时,他觉察手在颤抖。青蛙君从对面座位上饶有兴味地注视这一连串动作。
“说不定,你是跟哪个团伙有关系吧?”片桐一咬牙,问道。
“哈哈哈哈哈哈,”青蛙君笑了起来,笑声高亢而开朗,笑罢用带蹼的手“啪”一声拍了下膝盖。“你片桐先生也够有幽默感的嘛。可问题是——不是吗——这世上就算再人才紧缺,暴力团也不至于雇用什么青蛙吧?那样岂不沦为世间笑柄?”
“你若是前来交涉推迟还贷的事,那可是白跑腿。”片桐说得斩钉截铁,“我个人毫无决定权。我不过依照上头的决定,奉命行事罢了,什么忙也帮不上你,无论哪种形式的。”
“我说片桐先生,”说着,青蛙君将一根手指朝上竖起,“我不是为那种鸡毛蒜皮的琐事登门拜访的。你是东京安全信用银行新宿分行贷款管理科股长助理,这点我知道。但我要谈的同偿还贷款没有关系,我所以来此,是为了挽救东京,使东京免遭毁灭。”
片桐环视四周:说不定有摄像机在对准这场煞有介事的恶作剧。但哪里也没有什么摄像机,一间小宿舍罢了,没有地方容得下一个人藏身。
“这里除了你我不存在任何人,片桐先生。你大概觉得我这青蛙神经出故障了吧?或者以为是白日做梦也不一定。可我神经没出故障,你也不是白日做梦——事情没有比这更严肃的了。”
“喂,青蛙先生,”片桐说。
“青蛙君!”青蛙君又竖起一指纠正道。
“喂,青蛙君,”片桐改口道,“不是我不信任你,只是我没能很好地把握事态。现在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还弄不明白。所以,提个小问题可以么?”
“可以可以。”青蛙君说,“相互理解至为重要。有人说理解不过是误解的总体,我也认为这一见解十分有趣,其中自有道理。遗憾的是眼下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来绕这个愉快的弯子。如果能以最短距离达到相互理解,那是再妙不过的。所以,有什么尽管问好了。”
“你可是真正的青蛙?”
“当然是真真正正的青蛙,如你所见。不是隐喻不是引用不是解构主义不是抽样调查——不是那种麻麻烦烦的玩意儿,而是实实在在的青蛙。不信我叫一声看看?”
青蛙冲天花板大动其喉结:咕哇、咕哇,咕哇咕哇哇——、咕咕哇。叫声振聋发聩,触在墙壁上的额头都一下一下发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