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好了。”高槻微微笑道,“担心的就是你——好容易有了那么好的关系,可我就像擅自脱缰了似的。不过淳平,这东西早晚都要发生的,你得理解。就算现在不发生,也总有一天要发生的。好了,不说这个了,我想我们三人还是要像过去那样交往下去,好么?”
往下几天时间,淳平过得就像在云端里行走。上课没去,打工也单方面停了,在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里整整躺了一天。除了电冰箱里剩的一点点东西,别的什么也没吃,不时忽然想起似的喝一口酒。淳平认真考虑是否退学,跑到遥远的、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的地方干体力活了此一生。他觉得那对自己是最合适的活法。
不到班上露面的第五天,小夜子来到淳平的宿舍。她穿一件深蓝色运动衫,一条白色棉布裤,头发在脑后束起。
“怎么一直不来上学了?大家都担心你死在宿舍里了。所以高槻叫我来看看。他本人像是不敢看尸体的。别看他那样,其实有时候相当胆小的。”
淳平说身体不舒服。
“那么说,好像真瘦了不少。”小夜子细看他的脸,“给你做点吃的可好?”
淳平摇摇头,说没有食欲。
小夜子打开电冰箱往里一看,不由皱起了眉头。电冰箱里只有两听易拉罐啤酒和蔫头耷脑的黄瓜和除臭剂。小夜子在淳平旁边弓身坐下:“我说淳平,倒是说不好,就是说,你怕是因为我和高槻的事心里不好受吧?”
不是不好受,淳平说。并非说谎。他没有感到不好受或为之气恼。如果气恼的话,那也是对于自己本身。高槻和小夜子成为一对恋人莫如说是理所当然的事,水到渠成。高槻有那个资格,自己没有。
“嗳,啤酒来一半可以吧?”小夜子说。
“可以。”
小夜子从电冰箱里拿出啤酒,分别倒在两个杯里,一个递给淳平。两人各自默默喝啤酒。
小夜子说:“淳平,再说这个是挺难为情的,往后我也想和你做好朋友。不但现在,年纪大了也一样,永远。我喜欢高槻,同时也在另一个意义上需要你。这么说,你觉得我未免自私自利吧?”
淳平不大明白,姑且摇了下头。
小夜子说:“理解什么和能够把它变成肉眼看得到的形式,到底不是一回事。假如这两方面都能同样得心应手,人生大概就会更简单些了……”
淳平看着小夜子的侧脸。他弄不明白小夜子想表达什么,心想为什么自己血液循环这么差呢?他仰望天花板,怅怅地看着那里的污渍形状,看了许久。
假如自己赶在高槻之前向小夜子表白自己的心意,事态到底将怎样发展呢?淳平无从判断。他所明白的只是这样一个事实:那种情况归根结蒂并没有发生。
响起眼泪掉在榻榻米上的声音,奇怪的是声音竟那么响。刹那间,淳平以为自己不知不觉之间哭了。不料哭的是小夜子。她把脸伏在膝间,不出声地抖动双肩。
淳平几乎下意识地伸手放在小夜子肩上,轻轻搂过她的身体。没有抵触感。他双臂抱住小夜子,嘴唇按在她的唇上。小夜子闭起眼睛,微微张口。淳平嗅着她的泪水味儿,从唇间深深吸入她呼出的气。胸口感觉出小夜子一对乳房的柔软。脑袋里有一种什么东西发生剧烈更替的感触,声音也听到了——仿佛全世界的关节一齐吱作响。但仅此而已。看样子小夜子意识清醒过来了,她伏下脸推开他的身体。
“不成,”小夜子低声说着,摇了下头,“那是不合适的。”
淳平道歉。小夜子再没说什么。两人就以那样的姿势久久沉默不语。有收音机的声音从打开的窗口随风传来。一首流行歌曲。淳平想,自己肯定至死都忘不了这首歌。然而实际上不出几天他就无论如何也想不起那首歌的旋律了。
“不必道歉,怪不得你的。”小夜子说。
“我怕是神志不清了,我想。”淳平老实承认。
小夜子伸出手,放在淳平手上。
“明天能去学校?我从来不曾有过你这样的朋友,你给了我许许多多,这点你要明白。”
“可光那样是不够的。”淳平说。
“不是的,”小夜子低下头,无可奈何似的说,“不是那么回事。”
淳平第二天就到班上去了。于是淳平高槻小夜子三人的亲密关系一直持续到大学毕业。淳平一度产生的恨不得径自消失到哪里去的念头也很快不翼而飞,快得令人惊异。他心中的什么已通过在宿舍抱着小夜子接吻而安顿在了相应的地方,至少再无须困惑了。决断已然做出,尽管做决断的不是他本身。
小夜子给淳平介绍她高中时代的同学,有时来个四人约会。淳平开始同其中的一个交往,并有了最初的性爱体验。那是在他快过二十岁生日的时候。然而他的心始终在别处。对待恋人,淳平总是彬彬有礼、善解人意,但满怀激情或一往情深的时候从来不曾有过。淳平满怀激情或一往情深只是在一个人写小说的时候才有。时过不久,恋人便离开他去别处寻求真正的体温了。同一情形重复了几次。
大学毕业后,他没上商学院而上文学院一事真相大白,淳平和父母的关系变得剑拔弩张。父亲要淳平返回关西继承家业,而他没那个打算,说要在东京继续写小说。双方没有达成妥协的余地,结果吵得一塌糊涂,不该说的话也说了。自那以来再没见面。淳平觉得,虽说是父子,但也不能保证一直相安无事。他和妹妹不同,妹妹跟父母非常合拍,而他从小就每每同父母顶撞。恩断义绝不成?淳平苦笑着想,很有些像大正时期的文人。
淳平没找工作,一边打零工维持生计一边写小说。当时的淳平每次写出作品总是先给小夜子过目,听她直言不讳地评论,而后按她的建议修改,改得十分细致耐心,直到她说“可以了”。淳平既没有小说指导老师又没有同伴,唯独小夜子的建议勉强算是导航灯。
二十四岁时写的一个短篇小说得了纯文学杂志的新秀奖,并获芥川奖[1]提名,其后五年时间共被提名四次。成绩不俗。然而最终未能获奖,成了老牌强势候补。其代表性评语是这样的:“作为这个年龄的新人,行文考究,场景和心理描写亦有可圈可点之处,但随处有流于感伤的倾向,缺乏有冲击力的鲜活感和小说式的深度。”
高槻看了这评语笑道:“我看这些家伙脑袋瓜子走火入魔了。所谓小说式的深度到底是什么?社会上的正常人可是不用这种字眼的哟!今天的火锅缺乏牛肉式的深度——要这么说不成?”
三十岁前淳平出了两本短篇小说集,第一本叫《雨中马》,第二本叫《葡萄》。《雨中马》卖了一万册,《葡萄》卖了一万二千册。责任编辑说作为刚起步的纯文学作家的短篇集,这个数字已够可以了?报刊上的书评基本上抱以好意,但热烈的鼓吹并没有出现。
淳平笔下的短篇小说,主要写青年男女之间无果而终的爱情原委,结局总是令人黯然神伤。无论谁都说写得不错,然而无疑游离于文学主流之外。风格偏重抒情,情节略带古典韵味。而同时代一般读者需求的是更为生龙活虎更为耳目一新的笔调和故事。毕竟是电子游戏和RAP MUSIC[2]时代。编辑劝他写长篇小说。若一个劲儿写短篇,题材势必大同小异,小说格局亦将随之羸弱,而这种时候往往就要通过长篇创作拓展新天地。即便从现实方面而言,长篇也容易比短篇吸引世人目光。倘若打算作为职业作家长期干下去,仅写短篇前景未免严峻,因为光靠短篇维持生计实非易事。
但淳平是天生的短篇作家。他闷在房间里,抛开一切杂务,在孤独中屏息三天写出第一稿,再花四天时间定稿。往下当然要给小夜子和编辑看,反复精雕细琢。不过一般说来,短篇小说在最初一星期内就见分晓,关键东西无不在一星期内取舍定下,这样的活计适合他的性格:短时间精力高度集中,形象和语言高度浓缩。而想到创作长篇,淳平屡屡感到困惑——几个月或差不多一年时间里到底如何保持精力集中并且疾缓有致呢?他无法把握步调。
也有几次试图创作长篇,但每次都败退下来,淳平只好作罢。情愿也罢不情愿也罢,看来只能作为短篇作家活下去了,自己就是那一类型,无论怎么努力都不可能成为另一个人,一如再好的二垒手也成不了本垒击球员。
淳平过着简朴的单身生活,不需要很多生活费。只要必需开支有保障,他就不接更多的活计。养一只不爱叫的猫。结交要求不多的女友,若仍不遂意,便找时机分手。一个月偶有一两次在奇妙的时间醒来,心情格外不安,切切实实地感到自己再怎么挣扎也哪里都到达不了。那种时候他就强行伏案工作,或喝酒喝到支撑不住。除此以外,他的人生可谓风平浪静,并无破绽。
高槻称心如愿地定下了去一家一流报社工作。因为不用功,学习成绩很难令人欣赏,但面试印象绝佳,所以转眼就内定了。小夜子也称心如愿地上了研究生院。毕业半年后两人结了婚。婚礼一派高槻风格,欢天喜地热闹非凡。新婚旅行去了法国。正可谓春风得意。他们在高圆寺买了两室公寓套间,淳平每星期去那里玩两三回,一起吃晚饭。新婚夫妇打心眼里欢迎淳平的来访。看上去与其两人单独相处,还不如有淳平加进来更为其乐融融。
高槻的新闻记者工作干得甚是开心。先被分在社会部,这个现场那个现场跑来跑去。他说那期间目睹了许多尸体,以致后来看见尸体也无动于衷了。七零八落的压死者尸体,焦头烂额的烧死者尸体,腐烂变色的陈旧尸体,胀鼓鼓的溺水者尸体,火药枪掀飞脑浆的尸体,锯断脖子和双臂的尸体。“活着的时候多少有所差异,死了都一样,都是被扔弃的肉壳。”
由于太忙了,他时常第二天早上才回家,那时候小夜子往往给淳平打电话。淳平往往天亮才睡,小夜子知道这点。
“正忙着?聊聊可好?”
“好好,也没特别忙什么。”淳平总是这样应道。
两人聊近来看的书,聊各自日常生活中出现的事,聊往事,聊所有人都自由散漫充满突发性的青春时代发生的事。关于未来则几乎不聊。每次如此闲聊,怀抱小夜子时的记忆就会在某一时间点复苏过来。嘴唇滑润的感触、泪水的味道、乳房的柔软,一切历历如昨,伸手可触,甚至可以再次目睹到射在宿舍榻榻米上的初秋明净的阳光。
过三十岁不久小夜子怀孕了。当时她在大学里当助教,请假生了个女孩。三人分别思考孩子的名字,最终用了淳平提议的“沙罗”。小夜子说音节好听。平安分娩那天夜里,淳平和高槻在没有小夜子的公寓单独——已经很久没这样了——对坐喝酒。两人隔着厨房餐桌,喝光了淳平作为贺礼带来的一瓶单胚麦芽威士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