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怎么转瞬之间就过去了?”高槻深有感触地说。这在他是少见的。“感觉上就像刚进大学似的。在那里遇到了你,遇到了小夜子……可是一回过神,小孩都有了,我当上了父亲。活像看速放电影,感觉很是奇妙。不过你怕是不明白啊,你好像还在继续学生生活。羡慕死了!”
“没什么值得你羡慕的。”
但淳平理解高槻的心情。小夜子成了母亲,这对于淳平是个令他感到震撼的事实,说明人生的齿轮咔嚓一声往前转了一圈,再也无法返回原处。至于对此该怀有怎样的感慨,淳平还不大清楚。
“到现在了我才说,其实跟我比,小夜子本来更为你所吸引,我觉得。”高槻说。他已醉到相当程度,但眼神却比平时认真。
“何至于。”淳平笑道。
“不是何至于,这我明白。你是不明白。不错,你是能写一手乖觉漂亮的文章,可对于女人的心情,却比溺死者尸体还迟钝。不管怎样,我是喜欢小夜子,哪里也找不到能替代她的女人,所以志在必得。现在我也认为小夜子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而且我有把小夜子搞到手的权利。”
“谁也没反对呀。”淳平说。
高槻点点头:“不过你真的还没明白。为什么呢,因为你是个无可救药的傻瓜蛋。是傻瓜蛋也没关系,人并不坏。不说别的,女儿的名字就是你取的。”
“可话又说回来,关键的事情却全稀里糊涂。”
“正是正是,关键的事情你绝对蒙在鼓里。居然还能写出小说。”
“肯定小说是另一码事。”
“不管怎么说,这回我们是四个人了。”高槻轻叹一声,“如何?四这个数字真是正确的不成?”
2
得知高槻和小夜子关系破裂,是在沙罗迎来两岁生日稍前几天。小夜子有几分歉意似的对淳平如实说了出来。原来小夜子怀孕期间高槻就已有了情人,如今几乎不再回家。对方是单位女同事。但是,无论说得怎么具体,淳平都想不明白究竟怎么回事。为什么高槻另外找女人呢?沙罗降生那天夜里他还断言小夜子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那又是发自肺腑之言。再说高槻溺爱女儿沙罗,何苦非抛弃家室不可呢?
“我时常来你们家一起吃饭,是吧?可是根本没嗅出那样的味道。看上去和和睦睦,在我眼里简直是近乎完美的家庭。”
“那是不错的。”小夜子文静地淡淡一笑,“那也并不是说谎演戏什么的。不过他是另外有个情人,而且事情已无可挽回。因此我们准备两相分开。你别过多担心,那样肯定更顺当些,在各种意义上。”
在各种意义上,她说。淳平心想,世界上真个充满着费解的话语。
几个月后,小夜子同高槻离了婚。两人之间达成了几项具体协议,没发生任何纠纷。没有相互指责,没有意见分歧。高槻离家同情人一起住,沙罗留在母亲这里。每星期高槻去高圆寺看一次沙罗,届时淳平尽可能作陪,这是三人间的一个默契。小夜子说那样对我们也轻松。那样更轻松?淳平觉得自己老了许多,尽管刚交三十三岁。
沙罗管高槻叫“爸爸”,管淳平叫淳叔。四人组成了奇特的模拟家庭。每次相见,高槻都一如既往地谈笑风生,小夜子也若无其事地举止自如。在淳平看来,她倒像是比以前还要洒脱。沙罗还理解不了父母离婚是怎么回事,淳平也没特别表示什么,恰到好处地扮演着分配给自己的角色。三人仍像以前那样开玩笑、谈往事。淳平所能理解的,仅仅是这样的场合对所有人都是必不可少的。
“我说淳平,”回去路上高槻说,那是一月的夜晚,呼出的气都是白的,“你没有目标要和谁结婚?”
“眼下没有。”淳平说。
“有固定恋人?”
“我想没有。”
“怎样,不想和小夜子在一起?”
淳平像晃眼睛似的看着高槻的脸:“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方倒似乎吃惊了,“什么什么意思?明摆着的意思嘛。不说别的,我可不希望除你以外的人当沙罗的父亲。”
“就为这个要我同小夜子结婚?”
高槻叹了口气,把粗胳膊搭在淳平肩上:“不愿同小夜子结婚?不愿当我的后任?”
“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觉得像做交易似的谈这种事是不是合适。属于decency[3]问题。”
“不是做交易,”高槻说,“同decency也无关。你喜欢小夜子吧?也喜欢沙罗吧?不对?难道这不是最重要的?或许你自有你的一套啰啰嗦嗦的想法做法,这我理解。依我看,不过像是穿着长裤脱短裤罢了……”
淳平一言未发,高槻也沉默下来。高槻沉默这么久是很少有的事。两人吐着白气,并肩往车站走去。
“不管怎么说,你反正是个莫名其妙的傻瓜蛋。”淳平最后说。
“可以那么说。”高槻应道,“实际也是那样,不否认。我是在损毁自己的人生。不过么淳平,这是奈何不得的事,欲罢不能的事。为什么发生这样的事,我自己也稀里糊涂,辩解都辩解不了,然而发生了。即使不是现在,迟早在哪里也要发生的。”
淳平心想,同样的台词以前也听过。“你清楚地说过小夜子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沙罗出世那天夜里说的,是吧?不记得了?说她是无可替代的女人。”
“现在也同样,这一点无任何变化。问题是,即使那样也合不来的情形世上也是存在的。”
“这么说了我也不明白。”
“你永远都不明白。”说罢,高槻摇摇头。最后一句话总是他说。
两人离婚两年了。小夜子没回大学,淳平求认识的编辑把翻译任务转给小夜子,小夜子完成得很好。她不但有语言天赋,行文也够畅达,做事迅速、认真、井井有条。编辑佩服小夜子的工作效果,第二个月便把够分量的文学翻译交给了她。稿酬虽然不高,但加上高槻每月送来的生活费,母女两人生活不成问题。
高槻小夜子淳平依旧每星期聚会一次,加上沙罗一起吃饭。高槻有急事来不了,那时候就小夜子淳平沙罗三人一块儿吃。高槻不在,餐桌顿时安静下来,有了日常生活气息,也真是不可思议。若有不明真相的人在场,肯定以为是真正的一家子。淳平继续稳扎稳打地写小说。三十五岁时出版了第四本短篇集《沉默的月亮》,得了面向中坚作家的一个文学奖。其中与书名同题的短篇还将搬上银幕。他还利用小说创作间隙出了几本音乐评论集,写了关于庭园的专著,翻译了约翰·厄普代克的短篇集,无不获得好评。他有了自己的风格,能够将声音深邃的回响和光线微妙的色调置换成简洁而有说服力的文字。读者固定下来了,收入也相应稳定了,他一步一个脚印地巩固了作为作家的地盘。
淳平一直在认真考虑向小夜子求婚的事,好几次考虑了整整一夜,天亮仍难以成眠,有一时期几乎无法投入工作。然而他还是下不了决心。想来,淳平同小夜子的关系自始至终都是由别人决定的,他总是处于被动位置。把小夜子引见给他的是高槻,高槻从班里挑出两人,组成了三人小圈子。之后高槻得到了小夜子,结婚、生小孩、离婚,而今又劝淳平和小夜子结婚。当然淳平是爱小夜子的,这点毫无疑问。现在确是同她结合的绝好机会,料想小夜子不至于拒绝他的请求,这点也很清楚。可是淳平认为这样未免好过头了。没办法不这样认为。他本身决定的事项究竟何在呢?他困惑不已。得不出结论。后来地震来了。
地震发生时,淳平正在西班牙为一家航空公司的内部刊物去巴塞罗那采访。傍晚回宾馆打开电视看新闻,出现了房倒楼塌的市区和腾空而起的浓烟,简直同空袭后的景象无异。播音员说西班牙语,淳平一时判断不出是哪里的城市,不过怎么看都是神户。几幕有印象的场景扑入眼帘,芦屋一带的高速公路塌落下来。
“你是神户一带出生的吧?”同行的摄影师说。
“是的。”
但是他没往老家打电话。同父母之间的隔阂实在太深,持续得也实在太久了,已见不到言归于好的可能性。淳平乘飞机返回东京,继续往日的生活。电视不开,报纸也不细看。有人提起地震,他就缄口不语。那是来自早已葬送的过去的余响。大学毕业以来他甚至一步也不曾踏入故乡那座城市。尽管如此,电视上推出的废墟还是让他内心深处的伤痕活生生地呈露出来了。那场巨大而致命的灾难仿佛使他的生活发生了静静的、然而是来自脚下的变化。淳平感到从未有过的绝望。没有根啊,他想,同哪里也连不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