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完火以后,就马上赶回客房。如果修士抓住他,他们会拿他怎么办呢?杰克在夏陵看到过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男孩因为从一家香料店偷了一块锥糖,让人捆起来打。那男孩哭叫着,有弹性的鞭梢把他屁股打出了血。那场面比伯爵城堡的战斗中人们互相厮杀还要糟糕,那男孩被打得流血的情景经常出现在杰克的眼前。他害怕他会落到同样下场。
他想,要是我放了火,我就跟谁也不说。
他重新躺下,用斗篷把自己裹起来,闭上了眼睛。
他不清楚教堂的门是不是上了锁。如果门锁着,他可以从窗户爬进去。只要他待在院子的北边,就不会有人看到他。修士们的寝室在教堂的南边,有回廊挡着;而在北边,除了坟墓之外,再没有别的了。
他决定先去看一看,瞧瞧能不能下手。
他又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站了起来。
新铺的干草在他脚下簌簌作响。他又听了听四个睡觉人的呼吸,屋里静极了,连老鼠都不在草里活动了。他迈一步,又听了一会儿。别人还都在睡着。他没耐心了,朝门口很快地迈了三步。他站住脚以后,老鼠发现已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就又开始抓扒干草,但四个人还继续睡着。
他用指头碰到了门,往下摸到了门闩,那是一根橡木横闩,搭在两根托架上。他用双手托住门闩,向上举。门闩比他估计的要重,他还没举起一英寸,只好又放下。门闩落在托架上时,发出很大的响声。他一动不动地听着。汤姆呼哧呼哧的呼吸声停住了。我要是给抓住了,该怎么说?杰克绞尽脑汁地想着。我就说我出去……出去……我知道了,我就说我出去小便。他有了借口,放松多了。他听见汤姆翻了个身,他等着他再发出那深深的肺部有粉尘的呼吸声,但没有,汤姆又平稳地呼吸了。
门边镶着一圈模糊的银光。外边一定有月光,杰克想。他又托住门闩,深吸一口气,憋足劲举起了它。这次他对门闩的重量有了准备。他举起门闩,往怀里拉,但他举得不够高,还没法从托架里拿出来。他把它又抬高了一英寸,这次成了。他用胸口抵住门闩,稍稍放松两臂肌肉;然后他慢慢地跪下一条腿,再跪下另一条,把门闩放到了地上。他就这样待了一会儿,调匀呼吸,让疼痛的两臂缓解一下。除了睡觉的声音,那四个人没发出别的响声。
杰克战战兢兢地把门开了一道缝。铁合页吱呀一响,一股冷气从门缝吹进来。他打了个冷战。他把斗篷包紧,把门又开大一点。他溜出屋去,把门在身后关好。
云层散开,月亮露了面,又躲进了不安的夜空。冷风飕飕。有一阵杰克很想回到热呼呼的房子里去。巨大的教堂和那座坍塌的塔楼把阴影投到修道院的各处,在月光下勾出银色与黑色的轮廓。大教堂的厚墙和小窗看上去更像一座城堡。真难看。
一切都十分阒静。在修道院的墙外的村落里,可能有不多的几个人人睡很晚,在火边饮酒,或在灯芯草烛光下缝纫,但这院里却没有一点动静。杰克眼望着教堂,心里还在犹豫。教堂非难地回望着他,仿佛看透了他心里想的事情。他一耸肩膀,抖掉那疑神疑鬼的感觉,穿过宽阔的绿地,走到西端。
门是锁着的。
他绕到北边,看着大教堂的窗户。有些教堂的窗户上蒙着半透明的亚麻布来挡寒气,但这座教堂的窗上看来什么都没有。窗户的尺寸足够他爬过去,但位置太高,他够不着。他用手指摸索着石壁,比画着灰泥掉落后留下的缝隙,还是小得站不住脚。他得找个什么当梯子。
他想到从坍塌的塔楼那儿搬些石头来,摞成台阶,但那些没碎的石料太重,而碎了的石料又放不稳。他觉得白天曾经见过什么东西,刚好可以当梯子,他搜索枯肠去想到底是什么。就像要去看眼角外的东西,那东西正好老是在视野之外。这时他打量着月光下的墓地和马厩,他总算想起来了:是一个小木墩,上面有两三级踏脚,是帮着小个子上高马用的。白天曾有一名修士站在上面刷马鬃。
他朝马厩走去。看来那东西不会在夜间收起来,因为不值得一偷。他轻手轻脚地走着,但马匹还是听到了他,有一两匹还喷起响鼻。他吓得慌忙站住脚。马厩里说不定有马夫睡觉呢。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听听有没有人的响动,不过没有人来,马也安静了。
他看不见那个上马墩。也许靠在墙根了。杰克眯起眼看着月光下的阴影处,几乎看不见什么。他小心地走近马厩,沿着边沿走去。马匹又听到了他,他就在近处,它们都紧张了,其中有一匹还哀嘶起来。杰克僵住了。一个人声叫着:“安静点,安静点。”就在他吓得木雕泥塑般站着的时候,他看见那上马墩就在他鼻子底下,他要是再进一步,就让它绊倒了。他等了一会儿。马厩里没有什么声音了。他弯腰拿起木墩,扛到了肩头,转过身蹑手蹑脚地经过草地,回到教堂外。马厩里依然没有动静。
等他爬到上马墩的顶层,还是够不着窗户。这可真让人恼火,他甚至没法往里看。他并没有最后决定一定放火,但他不愿由外界因素迫使他放不成火,他要由自己做决定。他要是有阿尔弗雷德那么高就好了。
还有一个办法可以一试。他后退几步,快跑回来,一脚踏在木墩上,向上一蹿。他轻易地够到了窗台,并握牢了石头窗框。他使劲一提身子,就半坐到了窗台上。但当他想钻过去时却愣住了。窗户里原来钉着铁栅,大概是由于黑漆漆的一片,他从外面看不出来,杰克跪在窗台上,用双手去摇撼。进不去,装上铁栅可能就是专门防止有人在教堂关门时进去。
他失望地跳到地面。他抬起上马墩又搬回原处,这次马匹没有出声。
他打量着正门左方的坍倒的西北角塔楼。他小心爬到那堆坍塌物边缘的石料上,朝教堂里边窥视,想找条路通过那堆碎石。月亮没人云层,他便战战兢兢地等着月亮再出来。他担心,他的体重虽轻,也可能改变了石堆的稳定平衡,造成碎石下滑,就算不砸死他,也会把大家都惊醒的。月亮重新露出来,他看了一眼石堆,决定冒险一试。他提心吊胆地开始爬,大多数石头很稳的,但有一两块在他的重压下摇晃起来。要是在白天,旁边有大人看着,他心里也没鬼的话,他会很高兴这么爬着玩的;但如今他顾虑太多,平常那种脚踏实地的感觉一点没有了。他在一块石头光滑的表面上滑了一下,几乎跌倒;他决定停下了。
他的位置是可以看到沿中殿北侧甬道的屋顶的。他原以为屋顶上会有个洞,或者在屋顶和塌方间有道缝隙;但实际上并没有,看来没路可以溜进去了。杰克感到既失望又放松了。
他倒退着向下爬去,回头看着落脚点。他离地面越近,感觉越踏实。他跳下最后几步,平安地站到了草地上。
他回到了教堂北面,又接着往前走,绕了一圈。他这两个星期看见过好几座教堂,大体上都是一个模样。最大的部分是中殿,总是面向西方。然后是左右两翼,汤姆叫做交叉甬道的,伸向南北两方。东头叫做圣坛,比中殿要短。王桥大教堂唯一与众不同的地方是西端有两座塔楼,位于进口的两侧,与交叉甬道相称。
北甬道处有一道门。杰克试了试,发现也锁着。他接着往前走,绕到了东头,那儿根本没有门。他停下脚步,往长满草的院子对面看去。在修道院的最东南角,有两所房子:医疗室和副院长的居室。两所房子都黑乎乎、静悄悄的。他接着朝前走,绕过东头,沿圣坛的南墙走到突出的南甬道。在南甬道的头上,如同臂端的手一样,是他们叫做会议室的圆形建筑。在甬道和会议室之间有一条窄道通向回廊。杰克走过窄道。
他发现自己在一个四方的院子里,中间有一处草坪,周围一圈是带顶篷的走廊,拱顶的白色石头在月光下发出昏惨的灰色,有顶的走廊里一片漆黑。杰克等着自己的眼睛适应一下。
他走到四方院子的东头。在他的左手处,他看得见是通向会议室的门。再往左边的远处,在东走廊的南头,他能看见另一扇门正对着他,他猜想,那儿可能通修士们的寝室。在他的右手处,另一道门通向教堂的南甬道。他试了试,还是锁着的。
他沿着北走廊走。发现一道通教堂中殿的门,也是锁着的。
在西走廊上没有什么,他一直走到西南角,发现了那扇通向食堂的门。他想,得弄来多少东西才够这些修士每天吃啊。旁边有一个带盆的喷水泉;修士们饭前在这里洗手。
他继续沿南走廊走下去。中途有一座拱门。杰克转身走过拱门,发现身处一条小路上,右边是食堂,左边是寝室。他想象着所有的修士都在石墙另一侧的地面上鼾睡。这条小路的尽头只是个泥泞的斜坡,直通到下边的小河。杰克站在那儿,看了一会百步之外的流水。他无缘无故地想起了一个故事,说一名骑士被砍掉了头却还没死;他不自主地想象着那名无头骑士从河里上来,爬上堤坡,向他走来。那儿其实什么都没有,但他还是害怕。他转身匆忙回到回廊里。他觉得那儿安全些。
他在拱门下踌躇着,看着月色下的四方院子。应该有办法偷偷溜进这座大建筑,他这么觉得,但他想不出还要到哪儿去找。他倒是有点高兴了。他一直在冥思苦想着去干一件显然是危险的事,既然事实证明干不成,岂不是更好。另一方面,他实在不敢想象第二天一早离开修道院重新上路,无穷无尽的路,没完没了地挨饿,汤姆的失望和恼火,玛莎的眼泪。只要从他腰带上吊着的小口袋里拿出燧石,打出一点点火星,这一切全都可以避免了。
在他的视线的边上有什么东西在移动。他吃了一惊,他的心跳加快了。他扭头去看,吓了一跳,一个鬼一般的人影拿着一支蜡烛,沿着东走廊无声无息地朝教堂溜过来。他几乎要叫了出来,但硬从喉咙口给压了下去。另一个人影紧跟着第一个。杰克缩回到拱门里,躲开了他们的视线,他把拳头伸进嘴里,咬着手背,不让自己叫出声来。他听到一声怪异的低吟,吓得瞪大了眼睛。这时他恍然大悟:他看到的是一队修士,从寝室到教堂去做半夜祈祷,边走边唱着一首赞美诗。就是在他弄明白了他看到了什么之后,惊恐的心情还持续了好一阵子;然后才渐渐舒了口气,又不由自主地打起冷战来。
领头的修士用一把大钥匙打开了教堂的门锁,修士们列队而入。没有人向杰克这头看上一眼。大多数人都是没睡醒的样子。他们进去后没有锁上教堂。
杰克恢复镇定之后,意识到现在他可以进教堂了。
他的两腿无力,迈不动步。
他想,我只要进去就是了。进去之后我什么也不用干。我要看看能不能爬到屋顶上去,我不一定非放火不可,我只想看上一眼。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走进拱门,放轻脚步穿过四方院子。他在开着的门外,向里窥视。圣坛上和修士们站立的地方都点着蜡烛,但烛光在大而空旷的殿堂内只是中间的一些光点,墙壁和通道里依然漆黑一片。圣坛上有一个修士正做着什么看不明白的事情,其余的则偶尔唱和上一两声咕噜咕噜的什么。杰克简直难以置信,人们会半夜从热被窝里爬出来做这种事情。
他溜进门里,贴墙站着。
他进来了。黑暗掩护着他。然而,他不能待在那里不动,因为他们出去时会看到他。他侧身向前凑。摇曳的烛光投下了不安的阴影。圣坛上的那名修士要是抬头看的话,完全可能看到杰克,但他似乎全然沉浸在他正在做的事情中。杰克迅速地从一根大柱子后面移动到另一根大柱子后面,在柱间停上一下,这样他的移动就不那么规律,像是影子的晃动。在他接近交叉口时,烛光更亮了。他害怕圣坛上的修士会猛地抬头,看见他跃进交叉甬道,抓住他的后颈——
他到了角落里,庆幸地转进中殿的更深的阴影里。
他停了一会儿,感到轻松多了。接着他沿着通道退进教堂的西头,还是不规律地停一下、顿一下,就像他在蹑手蹑脚地跟踪一只鹿似的。等到了教堂的最黑的尽头,他坐在一根柱子的底座上,等着祈祷结束。
他把下巴放进斗篷里,低下头,往胸口上呵气来温暖自己。过去两星期来,他的生活变化太大了,他和母亲心满意足地住在林中的日子简直像是多年以前的事了。他知道他再不会有那种安全感了。如今他知道了什么是挨饿,什么是受冻,什么是危险,什么是绝望,他对这些会终身感到可怕的。
他从柱后向外看了看。在圣坛上方,蜡烛最亮的地方,他能勉强看见高高的木头屋顶。他知道,新建的教堂都用石头拱顶了,但王桥大教堂很老了。那个木顶是很容易烧着的。
他想,我不打算点火。
要是大教堂烧毁,汤姆会乐坏的。杰克不确定他喜欢不喜欢汤姆——他太喜欢一个人做决定,老是一本正经地指指画画。杰克习惯于他母亲那种比较温和的态度。但汤姆给杰克的印象很深,甚至让他有点敬畏。以前杰克打过交道的人只有那些强盗,他们都是些危险和粗野的人,只崇拜暴行和狡猾,对他们来说,最终的成就不过是从背后把人捅死。汤姆是一种新类型,即使手中没有武器,他还是自尊而无畏。杰克永远不会忘记汤姆面对威廉·汉姆雷的态度,那次威廉老爷要用一磅银便士买母亲。杰克感受最深的是:威廉老爷反倒害怕了。杰克对母亲说,他从来没想象过,一个人会像汤姆那样勇敢,她说:“这就是我们得离开森林的原因。你需要一个你钦佩的人。”
杰克对那句话不甚了了,但他确实愿意做点什么给汤姆留下印象。不过,给大教堂放一把火并不能作数。这种事最好别让人知道,至少要等好多年后再说。也许有一天杰克会对汤姆说:“你记得那年王桥大教堂在一个夜里着了火,副院长雇了你重修大教堂,我们终于有吃有住,有了保障吧?嗯,我要跟你说火是怎么着起来的……”那一时刻将是多了不起啊。
但是,他想,我不敢放火。
颂唱停止了,修士们离开他们的位置时有一阵拖着脚步的声响。祈祷结束了。杰克换了个位置,以免他们列队出去时看见他。
他们离去时在站立的地方熄灭了蜡烛,但圣坛上的那支还亮着。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杰克又等了一会儿,唯恐有人还留在里边。有好长一段时间阒无人声。他终于从柱子后面出来了。
他走进了中殿。一个人待在这座又大又冷又空的建筑里,有一种古怪的感觉。他想,这有点像躲在屋角的老鼠,高高大大的人在四下走动,要等他们离开之后,老鼠才敢出来。他走出圣坛,把那支又粗又亮的蜡烛拿在手里,他这才感到好些。
他手执蜡烛,开始观察教堂的内部。在中殿和南甬道相交的角落里,也就是他刚才待着最怕圣坛上的修士看到的地方,墙上有一道门,门上只有一根闩。他试了一下,门就打开了。
他手中的蜡烛照出了一部螺旋形楼梯,窄得胖子走不过去,低得汤姆如果上去只能弯腰九十度。他踏上了楼梯。
他来到了一条狭窄的通道里。有一排拱窗通向中殿。天花板从拱顶缓缓斜向另一边的地板。地板也不是平的。西端都往下弯。杰克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他是在中殿南侧的甬道的上边。甬道的拱形长条天花板就是他脚下的弯曲的地板。从教堂外面,可以看到甬道有一个联靠在中殿顶上的单坡屋顶,那就是他头上的缓坡天花板了。侧甬道比中殿矮得多,因此他距离教堂的主要屋顶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他沿着通道往西边走边看。这时修士们都走了,他不必再担心被人看见,倒是很过瘾。如同他爬上一棵树,发现在树的顶上,在下面密集的枝叶的隐蔽中,所有的树都交错在一起,你可以在距地面几英尺的地方的一个神秘世界里,在周围走来走去。
在这条通道的尽头,还有一道小门。他走进小门,发现自己到了西南塔楼,就是那个没有坍塌的塔楼的里边。这里边显然是不准备让人看的,既粗糙,又没有粉刷,而且脚下不是地板,而是中间留着缝隙的木板。不过,沿墙的内侧有一截木材,上面没有扶手。杰克爬了上去。
在墙的中间有一道拱形开口,那截木梯刚好在开口旁边。杰克把头探进去,举起蜡烛。他在木头天花板和铅皮屋顶中间的搁顶中。
起初,他看不出交错的梁桁间有什么格式,过了一会儿,他就看清了结构。一英尺宽、两英尺高的一根根巨大橡木梁,从北到南横跨过中殿的宽度。在每根梁上都有两根有力的椽,构成一个三角形。这些三角形一个接一个地有规则地排列下去,直到烛光照不到的暗处。在梁与梁之间,他往下看,可以瞧见中殿油漆过的木制天花板的背面,都是镶在横檩的下面边缘上。
在栏顶的边上,在三角架木梁的角落里,有一条狭窄的过道。他在那儿也就勉强可以站起来,大人就得弯下腰了。他沿着过道走了几步。这儿的木头足够着一场大火的了。他嗅了嗅,想辨别一下空气中的怪味。他认定是沥青。屋顶的木头都是浸过沥青的。着起火来和干草差不了多少。
地板上一个突然的动作吓了他一跳,他的心一阵剧跳。他又想起了河里的无头骑士和回廊中鬼影般的修士。跟着他想到是老鼠,心里才安定了些。但他定睛一看,发现原来是鸟:屋檐下有鸟巢。
栏顶的规模和下面的教堂一样,也沿交叉甬道向南北伸展出去。杰克走到交叉点,站到角落里。他明白自己刚好位于从地面通到通道的螺旋楼梯的上方。如果他真的计划放火的话,这地方正合适。从这里火势将向四个方向蔓延,往西沿中殿,往东沿圣坛,往南北向两条交叉甬道。
屋顶的主梁都是橡木做的,虽然浸过沥青,也不是蜡烛可以点燃的。然而,在屋檐下有一堆白木屑、刨花、抛弃的绳索、麻袋和废鸟巢,做引火柴是再适合不过了。他只要把它们凑到一堆,点燃,就成了。
他的蜡烛快着完了。
看来如此轻而易举。把引火物聚集到一起,用烛光往上一碰,然后就走开。像个鬼魂似的穿过院子,溜过客房,闩上门。往干草上蜷起身子一躺,就等着警报吧。
但是假如他被看见了……
如果现在抓到他,他可以说是在研究大教堂,这事毫无坏处,他最多挨一顿揍。但要是在他正放火时抓住他,可就不只是揍他一顿了。他想起了夏陵那个偷锥糖的人和他屁股给打得流血的情景。他还记起了那些强盗遭到的刑罚:豁嘴法拉蒙给割掉了嘴唇,大胆杰克给砍掉了一只手,猫脸阿兰给上了枷,被人扔石头乱砸,从那时起说话再不利落了。更糟糕的是那些死于刑罚的人:一个杀人犯被捆在一个钉满长钉的木桶上,沿山坡往下滚,结果长钉穿透了他的身体;一个盗马贼被活活烧死;一个偷东西的妓女被钉死在尖柱上。他们对于一个放火烧教堂的孩子会怎么办呢?
他一边想着,一边把檐下那些点燃的废物敛在一起,堆在正对着一根巨大的椽子下面的狭窄走道上。
他把那些破烂堆到一英尺高以上,就坐在那儿看着。
他的烛光摇曳起来。他的机会将转瞬即逝。
他很快地把烛火往一堆麻袋片上一触。火着了。火苗很快就引燃了一些刨花,然后又蔓延到一个干瘪的鸟巢上;跟着,那堆引火物就热烈地着了起来。
杰克想想,我还可以扑灭这火。
引火物着得太快了,照这种速度,不等房梁烧起来,自己就着光了。杰克连忙又收集了些破烂,加到火上。火苗着得高了。他想,我还可以扑灭。涂在房梁上的沥青开始变黑、冒烟。破烂烧得更旺了。他想,我现在还是可以扑灭的。接着,他看到那条狭窄的走道也烧起来了。他想,我还可以用我的斗篷扑灭这火。但相反,他往火上抛了更多的破烂,眼看着火苗蹿得更高了。
房檐的小角落变得烟熏火燎,虽说仅隔一英寸远的屋顶的另一面仍是寒气逼人。钉着屋顶铅皮的一些小块木片着起来了。最后,巨大的主梁也冒出了小火苗。
大教堂烧起来了。
事情已经办了,现在没有退路了。
杰克感到害怕。他突然想起快跑开,返回客房去。他想裹进他的斗篷里,在干草里弯着身子,紧闭着眼睛,听着周围的别人均匀的呼吸。
他沿着那狭窄的走道往回走。
他走到尽头时回头看了一会儿。火势蔓延得出奇地快,也许是因为涂在木料上的沥青。所有的小块木头都已经烧起来了。主梁也起火了,火苗沿狭窄走道蔓延过来。杰克背过身去。
他钻进塔楼,下了楼梯,然后跑过甬道上面的通道,匆匆爬下螺旋楼梯,到了中殿的地面上。他跑向他进来的那座门。
门锁了。
他才意识到自己可真够蠢的。修士们进来时开了门锁,当然在离开时要锁上门了。
恐惧苦涩地涌上喉头。他点着了教堂,自己却被锁死在了里边。
他压下了惊慌失措的情绪,尽量去思考。他原先从外面试过每一道门,发现全都锁着;也许有些门是从里边闩着的,并没有锁,这样他就可以从里边把门打开。
他匆匆穿过交叉口,跑向北甬道,检查了北廊的门。上面有一把锁。
他沿着漆黑的中殿跑到西头,试了每一个大的公共入口。三座门全都用锁锁着。最后,他又试了从方形回廊的北走廊通过南甬道的小门,那道门也锁着。
杰克想哭,但那毫无用处。他抬头看着木头天花板。是出于他的想象呢,还是他果真看到了?在惨淡的月光下,一小股黑烟从南甬道角落附近的天花板中往外钻。
他想:我要做什么?
修士们会不会惊醒,跑来把火扑灭,而他们在惊慌失措之中,竟没注意到一个小男孩溜出门呢?或者,他们会不会马上看到他,抓住他,尖叫着谴责他?或者,他们会不会沉睡不醒,直到整座建筑物烧塌,杰克给砸在一大堆石头底下呢?
他眼里充满了泪水,他要是不用烛火去碰那堆破烂就好了。他发狂地向四下望着。要是他跑到一个窗户那里喊叫,会有人听到吗?
头顶上有一声猛烈的坠落响声。他抬头一看,发现木头天花板上出现了一个洞,原来是一根梁落下来砸穿的。那洞口像是在黑底色上补了红补丁。过了一会,又是一声坠落声,一根巨木不偏不倚地穿过天花板,落了下来,在空中翻了个身,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震动了中殿的粗柱子,接着飘落下一阵火星和燃着的余烬。杰克聆听着,等着叫喊声、呼救声或敲钟声;但什么也没有。那坠落砸地的声响没人听见。如果连那么大的响声都惊不醒他们,他们当然也听不到他的叫声。
我要死在这儿了,他歇斯底里地想着:我会给烧死,给砸死,除非我能想到出路!
他想到了那座坍倒的塔楼。他曾从外边察看那儿,没有看到进来的路,不过当时他很胆小,怕摔倒,造成崩塌。也许他要是再看一看,这次从里边,他能够看到什么当时忽略了的;说不定绝望会逼他从原先没看到的缝隙中钻出去呢。
他跑到西头。穿过天花板上的洞透进来的火光和落到中殿地面上的木头上蹿起的火苗,这时比月光要亮,使得中殿的连拱廊周围的银色成了金色。杰克察看着由西北塔楼坍下的石堆,看来像一堵坚实的墙。无路可出。他傻乎乎地张开嘴巴,放开嗓子喊着“妈妈”,哪怕他明知她听不见他。
他再次压下自己的惊慌情绪。他心底深处总惦着这座坍塌的塔楼。他曾经沿着南甬道上面的通道进了另一座——就是那座仍然耸立着的塔楼。如果他现在沿着北甬道上面的通道,他就可以看到这堆乱石中的一条缝隙,而那样一条缝隙,从地面上是看不到的。
他又跑回交叉口,待在北甬道里,以防还会有烧着的大梁从天花板上砸下来。这边也应该有一座小门和一道螺旋形楼梯,和那边一样。他到了中殿和北甬道的角落里。他看不见门,他在角落四下里找,另一边也没有。他无法相信他的厄运。怪了,这里应该有一条路通走廊的!
他拼命地想,竭力保持镇静。有一条路进入坍塌的塔楼,他一定要找到它。他想,我能回到栏顶上,走到没坏的西南塔楼里。我能到达栏顶的另一边。边上应该有一个小开口,通坍塌的西北塔楼。那儿可以为我提供一条出路。
他恐惧地抬头看着天花板。那火此时已成了地狱。但他想不出别的出路。
他首先得穿过中殿。他又抬头看去。就他所能判断的来看,不会马上有东西掉下来。他深深吸了口气,冲到了另一边。什么也没落到他身上。
在南甬道,他推开小门,跑上螺旋楼梯。他跑到顶上,迈进通道,能感到上面火焰的热气。他沿通道跑,穿过门,进了那座完好塔楼,跑上梯子。
他低头爬过小拱门进了栏顶。里面灰烟弥漫,热气升腾。最上面的木料都着了火,最大的横梁的尽头正在熊熊燃烧。烧焦的沥青味呛得杰克直咳嗽。他迟疑了一下,然后踩上一条横跨中殿的横梁,开始向对面走。由于热气熏烤,他浑身流汗,眼睛流泪,简直看不清该往哪儿走。他咳嗽着,一只脚滑下了横梁,身子往一边一歪。他一只脚还挂在梁上,另一只却踩空了。他的右脚蹬到了天花板,正好穿过了烂木,这可把他吓坏了。他脑中闪过中殿的高度,他要是砸穿天花板,得落下多远;他尖叫着,两臂伸向前面,磕磕绊绊地爬,心中想象着自己的身体像刚才落下去的横梁一样,在空中翻跟斗。幸好,木头桁架还算撑住了他的重量。
他仍然身体僵硬,心中惊惧,两只手和一只膝盖跪在梁上,另一条腿却戳进了天花板的洞里。这时,大火的热焰让他清醒了。他轻轻地把脚从洞中拔出来。他双手按梁,双膝跪着,向前爬去。
在他接近另一端时,好几根大梁落下了中殿。整座建筑似乎都在震撼,杰克身体下面的大梁像弓弦般地抖动。他停下来,抓牢大梁。那阵颤动过去了。他继续爬行,不久他就到了北边的狭窄走道。
如果他猜测错了,从这里没有开口通过已坍塌的西北塔楼,他还得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