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这孩子像个木偶似的在修道院里跑来跑去,受到所有修士的喜爱和娇惯。对大多数人来说,他只不过像个小动物,是个惹人喜爱的小玩意儿;但对菲利普和约尼来说,就有更多的意味了。约尼像母亲般地喜爱他,而菲利普,尽管竭力掩饰,却自觉像是他父亲。菲利普本人从小就是由一个慈爱的院长养大的,在他看来,在乔纳森身上扮演同样的角色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他并不像修士们那样逗孩子,追着他玩,而是给他讲《圣经》的故事,和他一起做算术游戏,并且时时留心着约尼。

他走过寝室,朝约尼笑笑,和假想的学生一起坐在板凳上。

“早安,神父,”乔纳森一本正经地说。约尼曾经笑话过他那一丝不苟的礼貌。

菲利普说:“你愿意上学吗?”

“我已经会拉丁文了。”乔纳森吹牛说。

“真的?”

“真的。听着:Omnius pluvius buvius tuvius nomine patri amen。”

菲利普不笑他。“这听起来有点像拉丁文,可是并不怎么对。见习修士的导师奥斯蒙德兄弟会教你说准确的。”

乔纳森发现自己并不懂拉丁文,有点沮丧。他说:“反正,我能跑得很快很快,看!”他使足了劲从房间的一头跑到另一头。

“真棒!”菲利普说,“真的很棒。”

“是的——我还可以更快呢——”

“现在就算啦,”菲利普说,“听我说一会儿话,我要出去一段时间。”

“你明天会回来吗?”

“不,没那么快。”

“下星期?”

“还不行。”

乔纳森有点茫然了。再比下星期远的时间他就不明白了。接着又来了件他不懂的事。“去做什么呢?”

“我得去见国王。”

“噢。”其实乔纳森还是不知道什么意思。

“我希望我不在的时候,你去上学。你愿意吗?”

“愿意!”

“你都快五岁了。下星期你就过生日了。你是元旦到我们这儿来的。”

“我从哪儿来的?”

“从上帝那儿来。所有的人都是从上帝那儿来的。”

乔纳森知道这还不是答案。“可是以前我在哪儿?”他追根问底地说。

“我不知道。”

乔纳森皱起了眉头。在这样一个无忧无虑的小脸蛋上皱起眉挺好玩的。“我总得有个地方待着啊。”

菲利普明白,总有一天,会有人告诉乔纳森,婴儿是从哪里来的。想到这里他沉下了脸。所幸,现在还不到时候。他换了个题目。“我不在的时候,我要你学会数到一百。”

“我会数数,”乔纳森说,“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十、十格、十会——”

“不坏,”菲利普说,“不过,奥斯蒙德兄弟会教会你更多的。你在教室里要坐着不动,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我要在学校里当最好的学生!”乔纳森说。

“我们到时候看吧。”菲利普又端详了他一会儿。菲利普为孩子的成长着迷,他学东西的方式,他通过的一个个阶段,都使菲利普由衷地高兴。这种不停地表现自己会说拉丁文、会数数、会跑得很快的坚持,实在奇妙,这是不是真正学习的必然前奏呢?这一定是服从于上帝安排的某种目的的。有一天乔纳森会长大成人,到那时候他会是什么样子呢?想到这里,菲利普巴不得乔纳森赶快长大,但那时间差不多要如修建这座大教堂一样长。

“那就亲我一下,说声再见吧,”菲利普说。

乔纳森抬起脸来,菲利普亲了亲那柔嫩的脸蛋。“再见,神父。”乔纳森说。

“再见,我的孩子,”菲利普说。

他伸出手臂,慈祥地紧紧搂了下八便士约尼,就走了出去。

修士们走出地下室,到食堂去。菲利普与他们相向而行,进了地下室,为他这次使命成功而祈祷。

当他听到采石场的事件时,心都碎了。死了五个人,其中一个是小女孩!他当时躲进居室里,孩子似的哭了一场。他们五个人被威廉·汉姆雷和他野兽般的部下杀死了。菲利普认识这五个人:夏陵的哈里,原先是珀西老爷的采石工;黑脸奥托,从一开始就负责采石场的深肤色汉子;奥托英俊的儿子马克;马克的妻子阿尔文,她在晚上用手铃敲乐曲;还有小诺玛,奥托最疼爱的小孙女。这些好心眼的、敬奉上帝的、辛苦工作的人,他们有权期待老爷们给予的和平和公道。威廉却像狐狸杀鸡似的屠戮了他们。这足以让天使落泪的啊。

菲利普为他们悲悼之后,就到夏陵去要求正义。郡守直截了当地拒绝采取任何行动。“威廉老爷有一小股队伍,我怎么能逮捕他?”尤斯塔斯郡守当时这么说,“国王需要骑士和莫德作战——要是我把他的一个最能打仗的人关起来,他会怎么办呢?要是我控告威廉犯有谋杀罪,我不是被他的骑士当场杀死,就是事后被斯蒂芬国王当做叛逆处以绞刑。”

菲利普明白了,在一场国内战争中,首先受到伤害的是正义。

接着,郡守告诉他,威廉已经对王桥市场的事正式起诉了。

威廉能够杀了人逍遥法外,同时还就技术程序对菲利普起诉,这诚然很滑稽可笑;然而菲利普却感到无能为力。的确,他未经批准就开设了市场,但严格地说,他受了冤枉。然而他不能老这样受冤屈,他是王桥的副院长,他所有的一切便是道义上的权威。威廉可以召集一支骑士队伍,沃尔伦可以利用他和上层人士的联盟,郡守可以宣布皇家的权威,但菲利普能做的一切不过是宣称什么对、什么错;如果他丧失了那一地位,他当真就会无能为力了。于是他下令关了市场。

这可把他置于真正绝望的境地了。

修道院的财政已经得到了极大的改善,这要归功于一方面严格控制支出,另一方面从市场和牧场不断增加收入,但菲利普总是把每一个便士都花到修建上,他从温切斯特的犹太人手中借了大批款子,这笔贷款他是非还不可的。如今,他一下子失去了不要钱的石料供应,他从市场上得来的收入也枯竭了,而他的自愿干活的人——许多人主要为市场而来——也会减少。他将被迫解雇一半建筑工,放弃在他有生之年建成大教堂的希望。他可不甘心这样做。

他不知道,这次危机是不是自己的错。他是太充满信心,太雄心勃勃了吗?尤斯塔斯郡守就是这么说的。“你太想入非非了,菲利普。”他当时生气地说,“你不过是个小小的副院长,管着一座小修道院,可是你想管主教、管伯爵、管郡守。咳,你管不了的。你把自己想得太有力了。你就只是一味制造麻烦。”尤斯塔斯长得很丑,满嘴的牙参差不齐,一只眼睛斜视,身上穿一件肮脏的黄色袍服;尽管他其貌不扬,他的话却刺进菲利普的心。他痛苦地醒悟到:要是他不与威廉·汉姆雷为敌,采石工们就不会死了。但他除了成为威廉的敌人之外别无选择。如果他懦弱,遭罚的人会更多,还会有更多被威廉残杀的磨坊工及遭他和他的骑士强奸的农奴之女。菲利普只能继续战斗下去。

这就是说,他必须去见国王。

他不喜欢这个主意。四年前,在温切斯特,他曾接近过国王,虽说他得到了他所要的,但他在宫廷上却极不自在。国王被诡计多端、厚颜无耻的人包围着,他们争先邀宠,实在让菲利普看不起。他们竭力想得到不应有的财富和地位。他不太清楚他们那种游戏,在他的天地里,获得的最佳途径是使自己当之无愧,而不是向给予者阿谀奉承。但如今他除了进入他们的天地,做起他们的游戏,便舍此无他。只有国王才能恩准他开办市场。如今也只有国王才能拯救大教堂。

他做完了祈祷,离开了地下室。太阳正在升起,在继续增高的大教堂的灰色石墙上有一抹粉红色。从早到晚工作的建筑工刚刚上班,他们打开工棚,磨快工具,搅拌第一批灰浆。失去了采石场还没有影响到工程。他们开采石头始终比使用石头要快,如今还有一大堆石料够用上几个月的。

菲利普该出发了。一切都已安排好。国王在林肯。菲利普有一个同行的伴侣,阿莲娜的弟弟理查。理查身为乡绅作战一年之后,已经被国王封为骑士。他回家来重新装备一下自己,现在要回到王室部队去。

阿莲娜成了绝顶出色的羊毛商。她不再把羊毛出售给菲利普,而是直接和佛兰芒主顾做生意。实际上,今年她打算买下修道院生产的全部羊毛。她出价比佛兰芒人要少些,但菲利普可以早些拿到钱。他拒绝了她的建议。不过,这倒是她成功的一种标志,说明她拿得出钱。

她和她弟弟此时正在马厩那儿,菲利普走过去时看到了他们。一群人聚在那儿向上路人道别。理查骑在一匹栗色的战马上,那匹马得花上阿莲娜二十磅银便士。理查已经长成了一个面貌英俊、肩膀宽阔的小伙子。他那端正的五官中只有右耳上的一道发怒的疤痕破了点相:右耳垂被割掉了,无疑是在击剑时出的意外。他穿着红绿两色的光鲜的衣服,佩着一柄新剑,带着长矛、战斧和匕首。他的包裹由第二匹马驮着,缰绳由他牵着。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两个骑骏马的士兵和一名骑矮脚马的侍从。

阿莲娜满眼泪水,不过菲利普弄不清,她是为弟弟送行而难过,是为他看起来这么光彩夺目而骄傲,还是担心他一去不复返了。也许,三者都有。一些村民也来送别,包括大多数小伙子和男孩子。理查无疑是他们的英雄。所有的修士也都来了,祝他们的副院长一路平安。

马夫牵出来两匹马:一匹备好鞍的驯马给菲利普,一匹矮脚马驮着他简单的包裹——主要是路上吃的干粮。建筑工纷纷放下工具,围拢过来,走在前头的是蓄着胡须的汤姆和他红头发的继子杰克。

菲利普礼节性地拥抱了他的助手雷米吉乌斯,并同米利乌斯和卡思伯特更热情地告别,然后便跨上了他的驯马。他很快地想到,他要骑在硬鞍上走好长时间呢。他高高骑在马上,向大家祝福。他和理查并肩骑马出了修道院的大门,修士、建筑工和村民挥手说着再见。

他们走过村中狭窄的街道,向从门洞中往外看的人挥手致意,然后便缓缓地跨过木桥,上了田间的大路。过了一会儿,菲利普回头望去,看到正在升起的太阳,透过盖了一半的新的大教堂东端的窗洞,照射进去。如果他的使命失败了,将永远盖不成大教堂了。他经历了那么多才把它盖到了这个程度,他已经无法忍受失败的念头。他转回来,一心看着前头的大路。

林肯是一座山上的城市。菲利普和理查从南边的一条叫做厄尔敏的古老而繁忙的大街走近城市。甚至从远处他们就能看见山顶上的大教堂塔楼和城堡的雉堞。令菲利普大为吃惊的是,他们还远在三四英里之外,就已经到了城门了。他想,城郊可真够宽敞的,人口一定有好几千。

圣诞节时,这座城市曾被切斯特的雷纳夫占领,他是英格兰北部最强有力的人物,还是莫德皇后的亲戚。斯蒂芬国王立即夺回了城市,但雷纳夫的军队还控制着城堡。菲利普和理查走过时才听说,此时林肯正处于城里有敌对双方安营扎寨的特殊地位。

菲利普在与理查四个星期的朝夕相处中,并没有对他特别热情。阿莲娜的弟弟是个气哼哼的小伙子,他痛恨汉姆雷家的人,立志要报仇;他谈起话来,似乎以为菲利普有同感。其实是不一样的。菲利普痛恨汉姆雷家,是因为他们对老百姓犯下的罪行,清除掉他们,就会对这地方好一点。而理查要是不打败汉姆雷一家就不甘心,他的动机完全是自私的。

理查从体格上说,十分健壮,随时能够作战,但别的方面却很薄弱。他对他的士兵有时平等相待,有时又像对待外人一样支使他们,弄得他们无所适从。在小旅馆里,他会给陌生人买啤酒,竭力给人一种好印象。在他其实并没把握时却装作记得路,有时候把大家领上很远的岔路,因为他不想承认自己犯了错误。等他们到达林肯时,菲利普认为,阿莲娜比理查要强上十倍。

他们经过了一个有很多船的大湖,然后在山脚下又渡过了构成城市南界的河。林肯显然靠船才能维持。桥旁有一个鱼市。他们穿过了另一道有守卫的城门。这时他们才离开了延伸的城郊,进入了拥挤的城市。一条狭窄却难以想象地拥挤的街道,在他们面前陡直地通往山上。两旁鳞次栉比的房屋部分或整个是石头建的,这是一种相当富裕的迹象。山很陡,大多数住宅的主层都是一头高出地面好几英尺,另一头又低于门面。在下坡那头下面的那块地方,毫无例外地都是让人们工作的地方或作坊。唯一的块块平地都是紧靠教堂的墓地,每块平地上都有个市场:买卖粮食、家禽、羊毛、皮革及其他。菲利普和理查,以及理查的小小随行队伍,在城中居民、士兵、动物和车辆的稠密人群中开路前进。菲利普惊奇地发现,脚下是石头。整条街都是铺过的!他想,这地方可真够富的,街上竟然铺石头,仿佛这里是宫殿和大教堂。地上由于有垃圾和动物粪便仍然很滑,但比起冬天其他大多数城市中遍地淌泥的街道来,这里要好得多了。

他们到了山顶,又穿过了另一道门,这才进了内城,气氛突然大变:安静得多,但非常紧张。紧靠他们的左边就是城堡的进口。门洞里的铁箍大门关得严严实实。门楼的射箭窗口里隐隐约约地有人在移动,顶盔贯甲的哨兵在城堡的土墙上巡逻,无力的阳光在锃亮的头盔上映着微光。菲利普看着他们来回踱步。他们彼此不交谈,不开玩笑,没有笑声,也没有人倚在栏杆上向过路的姑娘吹口哨。他们个个挺直腰板,瞪大眼睛,满脸恐惧。

在菲利普的右边,从城堡大门过去不出四分之一英里,就是大教堂的西门,菲利普立刻看到,尽管离城堡很近,但教堂还是被当做了国王的军事总部。一排哨兵封锁了教士住所和教堂之间的窄路。哨兵身后,骑士和士兵在大教堂的三个门洞中进进出出。墓地成了兵营,搭着帐篷,砌着炉灶,马匹啃着草皮。这里没有修道院的房舍,林肯大教堂不是由修士,而是由教士会的教士掌管的,他们住在教堂附近的普通民房里。

大教堂和城堡间的空地上除了菲利普和他的伴侣再无他人,菲利普突然意识到,他们处于国王方面的士兵和城堡墙头上哨兵的监视之下。他正处于两军对垒的无人地带,这恐怕是全林肯城最危险的地点了。他向四下一看,发现理查一行人已经走开,他急忙跟了上去。

国王的哨兵立刻放他们通行,理查是人人都认识的。菲利普很欣赏大教堂的西门正面:中间是一座无比高大的拱顶入口,两边各有一个侧拱门,虽然只有中间正门的一半高,但仍十分令人敬畏;这里像是通往天堂的大门——从某种意义上说,也理应如此。菲利普当即决定,他要求王桥大教堂的西端有高大的拱门。

菲利普和理查把马匹交给那名乡绅看管,便穿过军营,进入了大教堂。里边比外边还要拥挤。两边的侧道当做了马厩,连拱廊的柱子上拴着数百匹马。中殿里到处是武装的人,这里也有做饭的灶火和睡觉的地铺。有些人讲英语,有些人讲法语,还有些人讲佛兰芒语,就是佛兰芒羊毛商所说的那种喉音很重的语言。大体上说,教堂里面是骑士,外面是士兵。菲利普遗憾地看到,好几个人玩九子棋时赌博,他更加不安的是看见了一些女人,她们穿的衣服在冬季来说,实在太单薄,看来正在和男人调情——他想,她们大概是有罪的女人,或者说,但愿上帝不容这样的事情,是些妓女。

为了不看她们,他抬眼去看天花板。天花板是木制的,上面有色彩鲜明的漂亮图画,但中殿有这么多人做饭,这样的天花板太容易起火了。他跟着理查穿过人群。理查在这儿似乎很自在,信心十足,向贵族爵爷们打着招呼,拍着骑士们的肩背。

大教堂的东端和交叉甬道用绳子隔开。东端看来留给了教士——菲利普想,我看也理应如此——而交叉甬道则成了国王的指挥所。

绳子右边又有一排卫兵,然后是一群廷臣,再往里是一圈伯爵,中心的木头御座上坐着斯蒂芬国王。自从菲利普五年前在温切斯特见到他以来,他已经老了许多。在他英俊的面孔上有了忧虑的皱纹,他茶褐色的头发已经有点发灰,一年的作战使他更瘦了。他似乎在和伯爵们亲切地争论着,显然意见分歧,却没有生气。理查走到最里面一圈的边上,按照礼节,向他深深鞠躬。国王的目光转过来,认出了他,声若洪钟地说:“王桥的理查!很高兴你又回来了!”

“感谢你,我王陛下,”理查说。

菲利普迈步上前,站到他身边,同样深深鞠躬。

斯蒂芬说:“你带个修士来当你的侍从吗?”所有的廷臣都哈哈大笑。

“这是王桥的副院长,陛下,”理查说。

斯蒂芬又看了一眼,菲利普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了相识的闪亮。“当然,我认识副院长……菲利普,”他说,但他的语调不像问候理查时那样热情。“你来是为我打仗的吗?”廷臣们又一次哈哈大笑。

菲利普很高兴国王还记得他的名字。“我来这里,是因为上帝重建大教堂的工作急需我王陛下的帮助。”

“我已经全听说了,”斯蒂芬匆匆打断了他的话,“明天来见我,我明天时间多些。”他扭回头去和伯爵们继续低声商谈起来。

理查鞠躬退下,菲利普也照样做了。

菲利普第二天没有和斯蒂芬国王说成话,第三天也没有,第四天仍没有。

第一天夜里,他待在一个酒馆里,不时飘来烤肉的香味和荡妇们的浪笑,使他十分压抑。不幸的是,城里没有修道院。通常,主教会为他提供食宿,但国王如今住在主教宫殿中,而大教堂周围的所有住房,全都挤满了斯蒂芬的随从。第二天夜里,菲利普一直走到城外,威格福德的郊外,那里有一家修道院,管着一个麻风病人的疗养院。他在那儿得到了硬面包和淡啤酒充当晚饭,还在地上一个硬邦邦的草垫上安安静静地从日落睡到半夜,起来做了早祷,后来还吃了早餐,是没加盐的稀粥,但他很高兴。

他每天清晨就到大教堂去,随身带着授权修道院从采石场取石料的珍贵文件。日复一日,国王一直没注意他。别的请愿人聚在一起聊天,谈起谁得宠和谁失意,菲利普躲在一边。

他很清楚,他为什么给撇在一边等着。整个教会和国王存在争执。斯蒂芬并没有履行登基时对教会许下的宏愿。他支持了另一个狡猾的人担任坎特伯雷大主教,从而得罪了他弟弟:温切斯特的亨利主教;此举也使一心攀附亨利向上爬的沃尔伦·比戈德感到失望。但在教会眼中,斯蒂芬最大的罪过在于:他在一天之内,逮捕了索尔兹伯里的罗杰主教和他的两个侄子,林肯和伊利的主教,罪名就是未获准私建城堡。这一渎神行为,激起了全国各地大教堂和修道院不约而同的同仇敌忾。斯蒂芬伤心了。作为上帝的仆人,他说,主教们是不需要城堡的,而如果他们兴建城堡,就不要指望别人纯粹把他们当做上帝的仆人来对待。他倒是真诚的很,可惜太天真了。

这一裂痕已经弥补过了,但斯蒂芬国王不再热衷听取神职人员的请愿,因此菲利普只好等下去。他利用这段时间思考。他当上副院长以后,就很少有时间这样静思了,他很渴望现在能有这样的机会。如今,他突然有好几个小时无事可做,于是便用来深思。

终于,廷臣们在他周围空出了一片空地,使他十分显眼,斯蒂芬再不理睬他可就太难了。他来林肯的第七天早上,他正沉思着三位一体的神奇象征,这时意识到刚好有人站在他面前,看着他,和他说话,而这人就是国王。

“你是不是睁着眼睡觉哪,伙计?”斯蒂芬说话的口气半开玩笑半生气。

“我很抱歉,陛下,我在静思,”菲利普说着,补着鞠了一躬。

“没关系。我想借你的衣服一用。”

“什么?”菲利普吃惊得有点失态了。

“我想看看城堡的四周,如果我穿得像个修士,他们就不会向我射箭了。来——到一个祈祷室去,脱下你的袍子。”

菲利普的袍服里面,只有一件贴身内衣。“可是,陛下,我穿什么呢?”

“我忘了你们这些修士有多寒酸了。”斯蒂芬向一个年轻骑士打了个响指,“罗伯特——把你的紧身衣借给我,快点。”

那骑士正和一姑娘说话,用一个利落的动作脱下紧身衣,向国王鞠了一躬,把衣服罩上,然后还向那姑娘做了个粗俗的姿势。他的朋友们欢声大笑。

斯蒂芬国王把紧身衣送给了菲利普。

菲利普轻轻走进圣邓斯坦的小祈祷室,匆匆祷告一下,请圣徒宽恕,然后脱下袍服,穿上那骑士的有短裙的猩红色紧身衣。那样子看起来实在陌生;他从六岁起就穿修士的袍服,就算穿戴得如同女人,恐怕也不会比此时感觉更古怪吧。他走出来,把他的修士袍服递给斯蒂芬,国王很快套头穿上了。

接着,国王让他十分惊诧地对他说:“要是你愿意,就跟我来吧。你可以把王桥大教堂的事跟我讲讲。”

菲利普全然没有想到。他的第一个本能是想拒绝。在城堡的墙上巡逻的哨兵,会向他射箭,而他身上又没有修士的袍服来保护。但这是个送上门来的和国王单独相处的机会,有充分的时间可以解释采石场和市场的事。这样的机会是不可多得的。

斯蒂芬拿起自己的斗篷,那是一件镶了白色皮边的紫色大氅。“穿上这个,”他对菲利普说,“你会把他们的箭矢从我身上引开。”

别的廷臣都安静下来,观望着,不知会出什么事。

菲利普明白,国王是有意这样做的。他意思是说,菲利普在这座军营中没有用,休想以牺牲为国王卖命的人来获准特权。这并不算不公平。但菲利普知道,如果他接受了这一观点,他就得回家去,放弃重新占有采石场和重开市场的希望。他必须接受这一挑战,他深吸一口气,说:“也许这是上帝的旨意,我要为救护国王而死。”然后接过那件紫色斗篷,穿到身上。

人群中传来一阵阵惊讶的低声议论,斯蒂芬国王本人也露出吃惊的样子。大家原先都以为菲利普会放弃要求。菲利普几乎立刻就后悔没改变主意,但此刻只好听天由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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