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理查、阿莲娜和汤米在外边等着,杰克走进了修士的食堂。一个年轻修士正在用拉丁文诵读经文,别人都一声不响地吃饭。杰克听得出来,读的是《启示录》中的一段启示。他站在门口,和菲利普对上了目光。菲利普看到他很奇怪,但还是从桌边站起身,径直走了出来。

“坏消息,”杰克阴沉着脸说,“让理查告诉你吧。”

他们在修复的圣坛里谈话,只有从空洞里透进来的一点昏光。理查只用几句话,就给菲利普把敌情讲清了。他讲完之后,菲利普说:“可是我们没有开办羊毛集市——只是一个小小的市场啊!”

阿莲娜说:“至少我们还有机会在明天从镇上撤出去。谁也不会受到伤害的。而且我们还可以再重建我们的家园,就像上次一样。”

“除非威廉决定追击撤退的人,”理查板着脸说,“我不会让他得逞的。”

“即使我们全部跑掉,我看这也意味着市场的末日了,”菲利普忧郁地说,“经过这一次之后,人们会害怕,再也不敢在王桥设摊居住了。”

杰克说:“这可能意味着大教堂的末日。在过去的十年里,这座教堂烧过一次,坍过一次,镇上被火焚烧时,好多工匠被杀死了。我看,再来一次灾难,恐怕就是最后一次了。人们会说,这是不祥之兆。”

菲利普被打动了。他还不到四十岁,杰克想起来,但他的脸上已经添上了过多的皱纹,他的鬓发已经灰多于黑了。然而,他清澈的蓝眼睛里闪着危险的光芒,他说:“我不打算接受这个。我不认为这是上帝的旨意。”

杰克不明白他到底在谈些什么。他怎么能“不接受”这个?小鸡也可以说,它们拒绝接受狐狸,话说得好听没用,命中注定是人家的口中食物。“那么,你打算怎么办?”杰克怀疑地说,“指望威廉今天夜里从床上掉下来,摔断脖子吗?”

理查对抵挡的主意很激动。“咱们来打吧,”他说,“干吗不呢?我们有好几百人。威廉也就是带上五十个人来,了不起一百个——我们光凭数量上的优势,就能取胜。”

阿莲娜不同意:“那我们有多少人会死掉呢?”

菲利普接着说。“修士们是不能打仗的,”他遗憾地说,“而我又不能要镇民们在我不准备拿性命冒险时,去献出他们的生命。”

杰克说:“也别指望我的工匠们会厮杀。这不是他们的活儿。”

菲利普看着理查,他们身边也就只有他算是打仗的行家了。“有没有什么办法,我们既可以保卫镇子,又不致面对面地格斗呢?”

“除非有城墙,”理查说,“不然的话,我们除了身体,就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敌人的了。”

“城墙,”杰克若有所思地说。

理查说:“我们可以向威廉挑战,靠单打独斗的胜负来决定问题——一场决斗。但我估计,他不会接受。”

“城墙真有用吗?”杰克说。

理查不耐烦地说:“城墙下次可以救我们,但现在却不行。我们不能一夜修起城墙。”

“我们不能吗?”

“当然不能,别——”

“别说了,理查,”菲利普有力地说。他期望地看着杰克,“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城墙并不是那么难筑的,”杰克说。

“说下去。”

杰克转着脑筋。别人屏息听他说。“城墙没有拱券、没有拱顶、没有窗户、没有屋顶……城墙是能够在一夜之间筑起来的,只需有人和材料就成。”

“我们拿什么来筑城墙呢?”菲利普说。

“往四下看看嘛,”杰克说,“这里有断好的石料,是为地基用的。这里有一大垛木料,堆得比房还高。在墓地里,还有一大堆坍塌下来的废料。河道上还有一大堆从采石场运来的石料。材料是不缺的。”

“而且镇上有的是建筑工匠,”菲利普说。

杰克点点头。“修士们可以负责指挥调度。工匠可以干技术活儿。至于壮工,我们有全镇的人。”他的脑子转得很快,“城墙要利用河这边的堤岸。我们把桥拆掉。然后我们从穷人区沿山筑城墙,与修道院的东墙相接……绕过北边,再沿山而下,直抵河岸。我不知道石头够不够用……”

理查说:“不一定非用石头不可。一道壕沟,和用壕里挖出的泥土垒成的土围子,也一样管用,尤其是在敌人需要仰攻的地方,更有效。”

“当然还是石头更好,”杰克说。

“更好,但不是非有不可。城墙的目的是强行阻止敌人,使其处于暴露的地位,使守方得以从隐蔽的阵地上轰击敌人。”

“轰击?”阿莲娜说,“用什么?”

“石头、滚油、弓箭——镇上大多数人家都有——”

阿莲娜抖了一下,说:“到头来,我们最终还是要作战。”

“但不是搏斗,不大一样。”

杰克感到两难了。最安全的途径,把各种可能都算进去,是让大家都撤到树林里去,也许威廉烧烧房子就满足了。但即使如此,还是有风险,威廉和他的部下会追杀镇民。如果大家留在镇上,待在城墙后面,危险会不会更大呢?万一有点差错,威廉的人马找到了破城的途径,那场大屠杀可就会是骇人听闻的了。杰克看了看阿莲娜和汤米,想着阿莲娜肚子里的胎儿。“有没有一条中间的路呢?”他说,“我们可以把妇女儿童撤走,留下男人守城墙。”

“不行,谢谢你啦,”阿莲娜坚定地说,“这是两头吃亏。我们既没有城墙保护,也没有男人为我们战斗。”

杰克意识到,她是对的。没有人守护的城墙是没用的,而且妇女和儿童也不能在树林里处于没人保护的地位,威廉可能置城于不顾,专门去杀妇女。

菲利普说:“杰克,你是建筑匠。我们能在一天之内筑起城墙吗?”

“我还从来没筑过城墙,”杰克说,“当然,画个设计图是没问题的。我们得在每一段上指定一名工匠,让他们来判断合不合格。这道城墙要到星期日早晨才能勉强完工。它会是全英格兰最差劲的城墙。不过嘛,我们能筑起来。”

菲利普转向理查。“你是上过战场的。如果我们筑起城墙,我们能挡住威廉吗?”

“当然,”理查说,“他来时的准备会是一次轻装偷袭,而不是围城。如果他发现镇上有防御工事,他就无能为力了。”

菲利普最后看着阿莲娜。“你属于最容易遭到攻击的了,还要护着孩子。你怎么想?我们是逃进树林,指望威廉不来追击我们呢,还是留下来筑起城墙来阻挡他们呢?”

杰克屏住了呼吸。

“这不仅仅是个安全问题,”阿莲娜停了一会儿才开口,“菲利普,你已经把生命奉献给这座修道院了。杰克,大教堂是你的理想。如果我们逃走,你就会失去你为之生存的一切。至于我嘛……哼,我有特殊的理由想眼见威廉·汉姆雷的权势受到抑制。我说,我们该留下。”

“好吧,”菲利普说,“我们筑城墙。”

夜幕降临后,杰克、理查和菲利普提着灯笼,沿镇子的边界走着,确定城墙的走向。镇子是建在一座矮山上的,河围着镇子的两条边。河堤太松软,没有好地基,就撑不住石头城墙,因此杰克建议在那儿筑起木篱。理查对此相当满意。敌人除非从河里进攻,否则就没法攻击木篱,而从河里进攻简直不可能。

在另两条边上,一些地段的城墙是带壕沟的土围子。理查指出,这就管用了,因为地形是山坡,敌人被迫要仰攻。而在平地上则需要石头城墙。

杰克随后便在村里走了一圈,把他的工匠从他们家里——有些人是从床上——和从酒馆里,召集到一起。他说明了情况的紧急,以及镇上打算怎么对付;然后他带着他们沿镇界走了一圈,给每个人指定了一个地区:木篱归木匠,石墙归石匠,土围子归学徒和壮工。他要求每个人把自己的地区打上桩、扯上绳,然后再回家,上床之后还要想好怎么筑他那一区。很快,沿镇界一圈,就由闪亮的灯火拉出了一条点线,工匠们都在挑灯打桩;铁匠点起炉火,连夜打造铁锹。这种不寻常的夜间活动打乱了镇上大多数人的就寝仪式,工匠们花费了不少时间回答令人瞌睡的询问,解释他们在做什么。只有那些修士是有福的,他们天一黑就上床了,不管不顾地睡了个安稳觉。

但是到了半夜,当工匠们做完了准备工作,大多数镇民也安寝了——如果只是在毯子底下压抑着激动讨论这些消息的话——修士们却起床了。他们的早祷缩短了,在食堂里一边吃着面包、喝着淡啤酒,一边听菲利普简明地解释。明天他们要做调度者。他们分成了小组,每组为一个工匠工作。他们要听他指挥,监督开挖、提土、供料和搬运。菲利普强调说,他们优先要考虑的是,确保源源不断地供应工匠所需要的材料:石料和灰泥,木料和工具。

菲利普讲话的时候,杰克在想,威廉·汉姆雷在做什么。从伯爵城堡到王桥,要辛辛苦苦地远远骑行一整天,但威廉不会花一整天行军的,那样的话,他们到达之后就人困马乏了。他们得在今天一早太阳一出来就出发。他们不会列队前进,而是要分散开来,在路上走的时候,还要遮掩着他们的盔甲和武器,以免引起别人的警觉。他们将在下午谨慎地集结起来,地点嘛,可能选在离王桥一两个小时路程的地方,大概是威廉的一个大佃户的庄园宅子里。到了晚上,他们要喝啤酒、磨武器,互相讲些上次胜利的那些暴行:把年轻男人打伤致残,把老头子踩在马蹄底下,把姑娘和妇女强奸,把儿童砍下脑袋,把婴儿挑在剑尖上,听着他们母亲痛不欲生的尖叫。然后他们将在次日黎明后进攻。杰克吓得一抖。但这次我们要阻止他们,他想。但他照样感到害怕。

每一组修士都认准了他那一地区和所需材料的堆放地。随后,当东方地平线上的天际刚刚现出灰白色时,他们分头去到他们指定的居民点,敲着门,叫醒住户,这时修道院的钟声急迫地敲响了。

太阳升起的时候,行动就全面展开了。年轻男女充当劳力,老人们准备吃喝,小孩子拉来跑腿,传送消息。杰克不停地在工地上到处走着,心急火燎地督促着进度。他告诉一个灰泥匠,要少掺石灰,这样可以干得快点。他看到一个木匠用脚手架的立柱做木篱,就告诉他的壮工,从另一处料场拿断好的木料。他还要确保城墙的不同区段接茬的地方要严格合缝。他打着哈哈,满面笑容,不停地鼓励人们。

太阳升到了清澈湛蓝的天空。这将是个热天。修道院的厨房供应成桶的啤酒,但菲利普吩咐要掺水,杰克也同意,因为在这种天气里,干重活儿的人会喝很多,他可不想让他们发困。

尽管危险迫在眉睫,但到处都洋溢着一种欢愉的气氛。全镇的人齐心协力,如同过节,就像收获节时做面包,或者仲夏夜顺流漂河灯似的。人们似乎忘记了作为这次活动起因的威胁。不过,菲利普也确实看见极少数人小心翼翼地离开了镇子。他们要么是躲进树林里去碰运气,要么是在附近村子里有可以接纳他们的亲戚。然而,差不多人人都留了下来。

中午时分,菲利普又敲响了钟,大家收工吃饭。趁大家吃饭的时候,菲利普和杰克巡视了一圈城墙。虽然大家忙了一上午,却不见工程有什么起色。石墙才升到地面的高度,土围子还是低矮的土堆,木篱地段空隙还很多。

他们转完一圈之后,菲利普说:“我们来得及完工吗?”

杰克一上午都故意做出快活和乐观的样子,但现在他强迫自己做一番实在的估计了。“照这种速度不成,”他泄气地说。

“我们该怎么加速呢?”

“通常,活儿要是干得快,必然干得糟。”

“那我们就干得糟些——怎么弄?”

杰克考虑着。“现在,我们是让灰泥匠砌石城,木匠竖木篱,壮工挖土方,镇民管搬运。但大多数木匠能够砌直墙,大多数壮工能够竖木篱。所以,我们可以调木匠去帮助灰泥匠砌石城,调壮工竖木篱,调镇民挖壕筑土城。等这样调配顺了以后,年轻的修士就可以不必再指挥,而去干活儿了。”

“好的。”

他们趁大家吃完饭的时候,下达了新的指令。杰克想,这一下,这不仅仅是全英格兰筑得最糟的城,而且也可能是寿命最短的城了。如果整圈城墙能坚持一个星期不倒的话,那就是奇迹了。

下午,人们开始疲倦了,尤其是那些前一天熬了夜的人。节日气氛已经消失殆尽,人们只是咬牙硬撑着。石墙升高了,壕沟挖深了,木篱逐渐合拢了。太阳西沉时,他们停下来吃晚饭,然后就又干了起来。

天黑时,城墙还没有完工。

菲利普校正了一下时间,命令所有的人,除了放哨的以外,全部回去睡几小时,等半夜听他的钟声。精疲力竭的镇民们上了床。

杰克来到阿莲娜的住房。她和理查还都没睡。

杰克对阿莲娜说:“我想让你带着汤米躲到树林里去。”

这个念头整整一天都装在他心底。起初,他反对这么做;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老是回想起威廉火烧羊毛集市那天的可怕情景;最后,他决定把她打发走。

“我宁可留下,”她坚定地说。

杰克说:“阿莲娜,我不确定这城是不是有用,如果威廉·汉姆雷破了城,我不想让你留在这里。”

“你在指挥大家留下战斗,我不能走,”她说得合情合理。

他早已顾不得什么是情理了。“如果你现在走,他们不会知道的。”

“他们最后总会明白的。”

“但到那时候,一切就已经过去了。”

“你还是想想面子吧。”

“让面子见鬼去吧!”他叫道。他找不到词句说服她,却快急疯了,“我想让你安全!”

他气恼的声音惊醒了汤米,小家伙哭了起来。阿莲娜把他抱起来,摇着。她说:“我甚至不确定,我在林子里是不是更安全。”

“威廉不会搜林子的。他感兴趣的是这个镇子。”

“他可能对我感兴趣。”

“你可以藏到你那块空地那儿。从来没人到过那儿。”

“威廉可能碰巧找到那儿。”

“听我说,你在那儿比在这儿安全。我知道的。”

“我照样还是想待在这儿。”

“我不想让你在这儿,”他粗着嗓子说。

“好啦,我反正要留下的,”她带着微笑回答,不去理睬他那故意的粗暴。

杰克压下去了一句骂人的话。她一旦打定主意就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她执拗得像头骡子。他改用求她的口气。“阿莲娜,我害怕明天会出事。”

“我也怕,”她说,“我想,我们该待在一起害怕。”

他知道他只有体面地认输了,但是他实在担心。“那就去你妈的,”他生气地说。然后夺门而去。

他站在门外,呼吸着夜里的空气。过了一会儿,他冷静下来了。他还是十分担心,但和她生气是愚蠢的,天亮以后他们可能都得死。

他又进了屋。她还站在他出屋时待的地方,样子很伤心。“我爱你,”他说。他们拥抱了,就这样站了好长时间。

他再次出屋时,月亮高挂在天了。他平息着自己,阿莲娜说不定还是对的,她在这儿可能比在林子里安全些。这样,他至少知道她是不是遇到了麻烦,而且可以尽力保护她。

他知道,他即使躺在床上,也睡不着觉。他有一种愚蠢的担心,怕大家全都睡过了头,半夜起不来,等天明后任凭威廉的人马长驱直入,杀人放火。他心神不宁地绕着镇子的边界走着。说来奇怪,直到今天,王桥从来没有什么边界。石城现在已经齐腰高,还不够。木篱倒是挺高,但还有好些缺口,足够一百人在刹那间冲进来。土围子还没高到连好马都跳不上去。该做的还很多。

他在原先架桥的地方站住了。桥现在已经拆成一块块木料,存放到修道院里。他望着月光照耀下的水面。他看到一个人影沿木篱走来,感到由迷信的恐惧引起的颤抖,但来人只是菲利普,和他一样睡不着觉。

在这时,杰克对菲利普的怨气已经被来自威廉的威胁所压倒,杰克对菲利普不再抱不友好的态度了。他说:“如果我们活了下来,我们得重筑城墙,一点一点地来。”

“我同意,”菲利普热烈地说,“我们应该定下目标,在一年之内修好围绕全镇的石头城墙。”

“就在这儿,在河上架桥的地方,我想修一座城门和碉楼,这样,我们不必拆桥,也可以拒敌于外了!”

“我们当修士的是不擅长这类事的——筹划镇子的防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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