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疲惫地吸了口气。“没法保证明年我们一定可以雇用夏季工,”他说,“那要看羊毛的价钱再决定。你最好跟他们打个招呼。”
杰克点点头。“有那么糟吗?”
“是我从来没想过的这么糟,”菲利普说,“这个国家需要三年的好天气。还要有一个新国王。”
“但愿天遂人意吧,”杰克说。
菲利普回到了他的住所。杰克一上午都在考虑,如何处理这些变化。有两种修建中殿的方法:从十字交叉点开始,一个架间、一个架间向西端修;或是一道工序、一道工序地,先打好全中殿的地基,然后向上修。这后一种方法修建速度快,却要求有更多的工匠。这本是杰克原先要用的方法。现在他要重新考虑了。一个架间、一个架间地修建,更适合当前减少人手的情况。这样做还有一个优点:他为了抗风所做的改造设计可以先在一两个架间上加以试验,然后再用于整座建筑。
他通盘算了这次财政危机的长期影响。近几年内,进度可能会越来越慢。他阴郁地看到,他年事增高,头发灰白,身体虚弱,却没有实现他的理想,最后埋在修道院墓地,安息在没完成的大教堂的阴影里。
午钟敲响,他到工匠棚中去。大家坐在那儿喝淡啤酒,吃乳酪,他这才第一次注意到,他们很多人没有面包。他问那些通常要回家吃午饭的人,他们能不能待会儿再走。“修道院现在缺钱,”他说。
“我还从来没听过,哪个修道院不会缺钱的,这不过是个早晚的事,”一个年纪大的人说。
杰克看了看他。他叫双鼻子爱德华,因为他脸上有个疣子,几乎和他的鼻子一般大。他是个出色的刻石匠,能一眼看出精确的曲线,杰克常派他刻柱身和鼓形石块。杰克说:“你得承认,这家修道院管理钱财比大多数别的修道院要好。但菲利普副院长无法顶住暴风雨和歉收的灾难,现在他只好减少开销。我要在你们吃午饭之前,把这种事告诉你们。第一,我们不再买进新的石头和木材。”
别的工棚的工匠也走进来听着。一个叫彼得的老木匠说:“我们现有的木材不够这个冬天用的了。”
“不,够的,”杰克说,“我们要放慢建筑速度,因为我们干活儿的工匠要减少了。冬季裁员从今天开始。”
他立刻就明白了,他这么宣布是错了。在各个角落都有人提议,好几个人同时说起话来。他想,我本该缓缓地一件一件分开来说的。但他没有这种经验。他虽已当了七年匠师,但始终没有财政的危机。
在一片喧哗声中,有一个嗓门压倒了众人,说话的是巴黎的皮埃尔,他是来自圣但尼的一名工匠,虽然在王桥已工作了六年,他的英语还不是很好,由于生气,口音更重了,但他并不因此而泄气。“不能在星期二解雇人,”他说。
“说的对,”铁匠杰克说,“最早也要等到这个星期周末才能让他们走。”
杰克的继兄阿尔弗雷德插话了。“我记得我父亲当年给夏陵的伯爵盖住宅的事,威廉·汉姆雷走来,要解雇所有的人。我父亲告诉他,要给大家一星期的工钱,而且拽住他的马头,直到他拿出了钱。”
杰克想,真没理由感谢你,阿尔弗雷德。他固执地说:“你们还得把其余的听完呢。从现在起,圣徒纪念日不干活儿,而且也不再提升了。”
这让他们更愤怒了。“没法接受,”有人说,好几个人也重复着,“没法接受,没法接受。”
杰克觉得他们这样让人生气。“你们在说些什么?如果修道院没钱,你们就拿不到工钱。像一班小学生学拉丁文似的齐声叫喊‘没法接受,没法接受’,又有什么用?”
双鼻子爱德华又说话了。“我们不是一班小学生,我们是一个公会的工匠,”他说,“公会有权提升,谁也无权取消。”
“要是没有钱付提升后多出的工资呢?”杰克激动地说。
一个年轻的匠人说:“我不相信。”
他是布里斯托尔的丹,一个夏季工。他不是一个熟练的刻石匠,但他可以非常准确、快速地下料。杰克对他说:“你怎么能说不信呢?你对修道院的财政有多少了解?”
“我了解我亲眼所见的,”丹说,“修士们饿肚子了吗?没有。教堂里有蜡烛吗?有。窖里存着葡萄酒吗?有。副院长光着脚了吗?没有。还是有钱。只是他不想给我们罢了。”
好几个人大声表示同意。事实上,他至少在一件事上是弄错了,那就是葡萄酒;但现在没人会相信杰克了——他成了修道院的代表。这是不公平的,他对菲利普的决定不负有责任。他说:“喂,我不过是把副院长对我说的话告诉你们。我不保证这都是真的。不过,如果他告诉我们,钱不够了,而我们又不相信他,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可以全体停工,”丹说,“马上。”
“对,”另一人说。
杰克痛苦地感到,这已经控制不了了。“等一等,”他说。他竭力搜寻着一些词句来降温。
“咱们现在先去干活儿,今天下午我来尽量说服菲利普副院长修改他的计划。”
“我认为我们不该干活儿,”丹说。
杰克不能相信正在发生的事情。他曾经设想过许多威胁到建筑他这座梦想的教堂的情况,唯独没预见到工匠们会来破坏。“我们为什么不该干活儿呢?”他怀疑地说,“有什么意义呢?”
丹说:“事情明摆着,我们当中有一半人甚至不知道,这个星期剩下的几天有没有工钱。”
“这是违反一切惯例和程序的,”巴黎的皮埃尔说。惯例和程序这样的字眼多是在法庭上用的。
杰克无可奈何地说:“在我尽量和菲利普交涉的时候,至少要干活儿。”
双鼻子爱德华说:“如果我们干活儿,你能保证大家能拿到一星期的全工资吗?”
杰克知道,在菲利普目前的情绪下,他无法提供这种保证。他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无论如何先答应下来再说,万不得已的话,由他自己出钱给大家好了;但他立即意识到,他的全部储蓄也不够给大家一星期的工钱。于是他说:“我要尽我的全力去说服他,我想他会同意的。”
“对我来说,这还不够,”丹说。
“对我也是,”皮埃尔说。
丹说:“不保证,就不干活儿。”
使杰克伤心的是,大家一致同意了。
他看得出,如果他继续反对他们,他就会丢掉剩下的一点点权威。“公会应该一致行动,”他引用了一句常用的套话,“我们是不是都赞成停工?”
众口齐声同意。
“就这样吧,”杰克没精神地说,“我去告诉副院长。”
沃尔伦主教带着一小队随从,骑马驶进了夏陵。威廉伯爵在市场广场的教堂前廊处候着他。威廉莫名其妙,皱起了眉,他只想来一次现场晤面,而不是正式访问。这个狡猾的主教如今打的是什么主意?
和沃尔伦在一起的,是一个骑着栗色阉马的陌生人。那人又高又瘦,长着浓浓的黑眉毛和一个挺直的鹰钩鼻。他面带轻蔑,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他与沃尔伦并肩骑行,仿佛地位是平等的,但他并没穿主教的服装。
他们下马之后,沃尔伦介绍了这个陌生人。“威廉伯爵,这是韦勒姆的彼得,他是为坎特伯雷大主教工作的副主教。”
威廉想,没有解释彼得来此有何贵干。沃尔伦一定有他的打算。
那位副主教鞠了一躬,说:“主教大人已经对我讲了阁下对圣母教堂的慷慨支持,威廉老爷。”
不等威廉回答,沃尔伦就指着教区教堂,说:“这座建筑将要拆掉,为新教堂腾地方,副主教。”
“你们任命了建筑匠师没有?”彼得问。
威廉不明白,一位坎特伯雷来的副主教为什么会对夏陵的教区教堂感兴趣。不过,他也许只是表示一下礼貌。
“我还没找到一位匠师呢,”沃尔伦说,“有的是建筑匠在找工作,但是我还没找到一个从巴黎来的。好像全世界都想建圣但尼式的教堂,而懂得那种式样的,真是供不应求呢。”
“这倒是蛮重要的,”彼得说。
“有一个可能会有用的建筑匠,正在等着晚些时候见我。”
威廉又感到有点莫名其妙了。彼得为什么认为把教堂建成圣但尼式的那么重要呢?
沃尔伦说:“新教堂要大得多,当然啦。要伸进这里的广场很大一块地方呢。”
威廉不喜欢沃尔伦的那种喧宾夺主的作风。这时他插嘴说:“我不能让教堂侵占市场广场的地盘。”
沃尔伦面带愠怒,似乎威廉在多嘴多舌。“怎么不能?”他说。
“逢市场开放的日子,广场上的每一英寸地盘都能赚钱的。”
沃尔伦那副表情,像是他没资格争辩,但彼得却笑容满面地说:“我们不该堵塞银泉嘛!”
“这就对了,”威廉说。他要为这座教堂掏钱。所幸,第四个荒年对他的收入影响不大。小农们交了实物地租,其中的大多数都给了威廉该交的一袋粮食和一对鹅,尽管他们自己只靠橡子汤糊口。更重要的是,那一袋粮食相当于五年前十倍的价钱,这笔增加的收入要比欠租的佃户和饿死的农奴的补偿多。他仍有财源来为新建筑生钱。
他们绕到教堂背后。这里是租金收入最少的一片住房区。威廉说:“我们可以往这边扩建,把这些房子推倒。”
“但大多数住户都是教士,”沃尔伦反对说。
“我们给他们另找地方居住。”
沃尔伦很不满意,但对这话题没有再说什么。
在教堂的北侧,一个三十来岁的宽肩膀汉子向他们鞠躬致意。威廉从他的服饰上看出来,他是个工匠。主教最亲密的同事,鲍德温副主教,说:“这就是我对您讲起的那个人,我的主教大人。他是王桥的阿尔弗雷德。”
头一眼望去,那人并不怎么吸引人,他是个牛一样的人,高大、健康、呆头呆脑的。但是再仔细些端详,他的面孔上有一种狡猾的神色,倒像是狐狸或狡犬了。
鲍德温副主教说:“阿尔弗雷德是建筑匠汤姆的儿子,汤姆是王桥的第一位匠师,阿尔弗雷德本人也当过一段时间的匠师,后来那职位被他的继弟篡夺了。”
建筑匠汤姆的儿子。就是这个人娶了阿莲娜,威廉恍然大悟了。但他从来没有和她圆房。威廉以关切的兴趣看着他。他绝猜不出这条汉子居然不能人事,他看起来很健康、很正常的。不过,阿莲娜对男人会有一种奇怪的作用。
彼得副主教说:“你在巴黎工作过吗?学会了圣但尼的式样吗?”
“没有——”
“但是我们要按新式样盖教堂。”
“目前我正在王桥干活儿,我兄弟在那儿当匠师。他从巴黎带回了新式样,我跟他学了。”
威廉想不出,沃尔伦主教怎么能唆使阿尔弗雷德而没有引起任何怀疑;随后,他想起了王桥的副院长助理雷米吉乌斯是沃尔伦手中的工具。雷米吉乌斯大概先出面拉的关系。
他又想起了王桥的一些别的事。他对阿尔弗雷德说:“可是你盖的屋顶塌了。”
“那不怪我,”阿尔弗雷德说,“菲利普副院长坚持要修改设计。”
“我了解菲利普,”彼得说,语气很恶毒,“一个固执己见又目空一切的人。”
“你怎么认识他的?”威廉问。
“好多年以前,我是林中圣约翰小修道院的修士,当时菲利普在那里负责,”彼得愤愤地说,“我批评他松懈了戒规,他就报复我,几乎把我赶出了修道院。”显然彼得的怨恨不满仍然好像沾火就着。无论沃尔伦在策划什么,这无疑是个因素。
威廉说:“不管怎样,我不愿雇一个塌了屋顶的建筑匠,不管有什么理由。”
阿尔弗雷德说:“除了杰克·杰克逊以外,我是全英格兰唯一盖过新式样教堂的建筑匠师。”
威廉说:“我不在乎什么圣但尼式样。我只相信,靠传统的设计,我可怜的母亲的灵魂照样可以得到祈祷。”
沃尔伦主教和彼得副主教交换了一下眼色。过了一会儿,沃尔伦压低声音对威廉说:“有一天,这座教堂会成为夏陵大教堂。”
威廉这才恍然大悟。多年以前,沃尔伦就曾经策划过,把主教管区的中心由王桥迁到夏陵,但菲利普副院长抢先了一步。如今,沃尔伦又故技重演。看来,这次他要更迂回地进行。上次,他只是请求坎特伯雷大主教批准他的要求。这次,他却一上来就动手修建一座规模和声望都足以充当大教堂的新教堂,与此同时,他还同大主教圈子里的彼得这种人勾结起来,以便为他的申请铺路。这个如意算盘打得倒不错,不过,威廉只想建一个纪念他母亲的教堂,在她经受永恒之火的道路上,灵魂能够得到宽慰;因此,他不满意沃尔伦试图把这一修建计划纳入他的个人目的。但是另一方面,这里要是有座大教堂,对夏陵将是最大的促进,威廉也会从中渔利。
阿尔弗雷德说:“还有些别的情况。”
沃尔伦说:“什么?”
威廉看着这两个人。阿尔弗雷德比起沃尔伦来,要高大、强壮和年轻,他可以从背后抽出一只大手来,把沃尔伦一拳打倒在地;然而在这种对面相觑的场面中,他的行动倒像是个弱者。若干年以前,威廉要是看到一个文弱的白脸教士在左右一个壮汉,他会生气的;但他如今对这类事已经司空见惯,不会动怒了,世上的事就是这样的。
阿尔弗雷德压低声音说:“我可以把王桥的全班人马带到这儿来干活儿。”
听他说话的三个人一下子竖起了耳朵。
“再说一遍,”沃尔伦说。
“要是你们雇我为建筑匠师,我就把王桥的全体工匠都带来。”
沃尔伦警觉地说:“我们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话呢?”
“我不要你们相信我,”阿尔弗雷德说,“你们可以把这件工作有条件地交给我。如果我说话不算话,我就离开,分文不要。”
听他说话的这三个人,出于各自不同的理由,都痛恨菲利普,他们立即被可以给他这样一个打击的前景吸引住了。
阿尔弗雷德补充说:“那儿有几名建筑匠在圣但尼干过。”
沃尔伦说:“你怎么能把他们带来呢?”
“这有关系吗?咱们就算他们更愿意跟我干,而不喜欢杰克好了。”
威廉觉得阿尔弗雷德在这件事上撒了谎,沃尔伦似乎也有同感,因为他向后仰着头,目光往下,经过他的尖鼻子,长时间地盯着阿尔弗雷德。然而,阿尔弗雷德却表现得好像之前讲的都是真话。不管真实理由是什么,他似乎有十足的信心能把王桥的工匠带过来。
威廉说:“要是他们全跟上你到这儿来,王桥的活儿就得彻底停工了。”
“是的,”阿尔弗雷德说,“就是这样。”
威廉看了看沃尔伦和彼得。“我们还要再进一步谈谈。他最好和我们一起吃饭。”
沃尔伦点头同意,对阿尔弗雷德说:“跟我们到我的住所来。在市场广场的另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