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讲些什么啊?”杰克说。
丹洋洋得意。“我已有了新工作,在一个新工地,在夏陵。建筑教堂。给工匠一星期二十四便士。”
杰克四下打量了一圈。“还有谁得到了同样的工钱?”
整个工棚的人面带愧色。
丹说:“我们人人有份。”
杰克无话可说了。整个事情都是设计好的。他被出卖了。他既感到委屈,又感到愚蠢。他对局面彻底估计错了。他受到的伤害变成了愤怒,他要找个人发泄一下,“是谁?”他叫着,“是你们当中的谁做了叛徒?”他向四下一个个地看着他们。很少有人敢正视他的目光。他们的羞愧并没有给他慰藉,他觉得自己像个被人一脚踢开的情人。“谁从夏陵给你们带来了这种工作的机会和工钱?”他高叫着,“谁要去当夏陵的建筑匠师?”他的目光扫过聚在这里的人们,最后落到了阿尔弗雷德身上。没错。他厌恶得直恶心。“阿尔弗雷德?”他轻蔑地说,“你们离开我,去给阿尔弗雷德干?”
大家都沉默着。丹最后说:“是的。”
杰克看出来,他败了。“就这样吧,”他痛苦地说,“你们了解我,你们也了解我哥哥;但你们还是挑了阿尔弗雷德。你们了解菲利普副院长,你们也了解威廉伯爵;可你们还是挑了威廉。我对你们只有一句话要说,你们将要得到的一切,都是你们自找的。”
[5] The Song of Solmnon,即《圣经》中的《雅歌》,传说为古以色列王所罗门所作。
第十五章
一
“给我讲个故事吧,”阿莲娜说,“你好久没给我讲故事了。还记得你从前是怎么给我讲的吗?”
“我记得。”杰克说。
他俩在他们那块秘密的林中空地上。时值暮秋,因此,他们没坐在溪边的树荫下,而是在一块突出地面的大石头的遮蔽下,点起一堆火。那天下午,天气灰黑、阴冷,但他们在一起做爱,身上变得暖烘烘的,篝火在一旁热烈地噼啪燃烧着。他俩赤裸着身体,盖着他们的斗篷。
杰克掀开阿莲娜的斗篷,触摸着她的乳房。她觉得她的乳房太大,而且她还很伤心,因为有了孩子以后,她乳房不像过去那样高耸、坚挺了,但他似乎一如既往地爱着它们,这让她很开心。他说:“有个故事,是关于一位在高高的城堡顶上的公主的。”他轻柔地触着她的一个乳头,“还有一个王子,住在另一个高高的城堡的顶上。”他触着另一个乳房,“每天从早到晚,他俩从关他们的监狱的窗户里,遥遥对望,切望着能越过两山间的峡谷。”他的手落在她双乳间的凹窝处,然后突然往下移动。“但是每个星期日下午,他俩都在森林中会面!”她惊叫一声,然后笑起自己来。
这些星期日下午,是迅速土崩瓦解的日子中的黄金时刻。
粮食的歉收和羊毛价格的暴跌,带来了经济的崩溃。商人们破产了,镇民们失业了,农民们挨饿了。所幸,杰克还挣着一份工钱;他带着不多的几名工匠,还在缓慢地竖起中殿的第一个架间。但阿莲娜几乎完全关闭了她那个织毛呢作坊。由于威廉对饥馑采取的反应措施,这里比南英格兰的其他地方更加悲惨。
对阿莲娜来说,这是整个局面最痛苦的一面。为了在夏陵建造新教堂,以献祭对他那恶毒如半疯的母亲的纪念,威廉贪婪地攫取钱财。他把众多的欠租佃户逐出农场,结果,全郡最好的土地如今荒芜了,这就加剧了粮食的匮乏。然而,他却囤积粮食,进一步抬高粮价。他没雇多少人,没人需要供养,因此,在一个短时期内,他实际上发了饥馑财。但从长久来说,他对土地造成了难以弥补的损害,使之无力养活自己的人民。阿莲娜记得,这片土地在她父亲治下时,曾是沃土遍野、城镇繁荣的富郡,如今的惨景令她心碎。
有几年,她曾几乎忘记了她和弟弟对临终的父亲发下的誓言。自从威廉·汉姆雷被封为伯爵,她建起自己的家庭后,让理查争回伯爵采邑的念头似乎变成了遥远的梦幻。理查自己也安心当起警卫长。他甚至还娶了一位当地的姑娘,一个木匠的女儿;然而不幸的是,那姑娘原来健康很差,没有给他生下一男半女,去年就亡故了。
饥馑开始以来,阿莲娜又开始想采邑的事了。她知道,如果理查当了伯爵,在她的帮助下,他能做很多事来减缓由饥馑造成的不幸。但这全都是做梦。威廉深受斯蒂芬国王的青睐,而在内战中,斯蒂芬又占了上风,因此还看不到变化的前景。
然而,在这块秘密空地上,当阿莲娜和杰克躺在草皮上做爱时,这一切哀伤的希望全都消逝到九霄云外了。从一开始,他们就对彼此的肉体贪婪地爱恋着——阿莲娜永远不会忘记,开始时她是多么为自己的性欲所震惊——即使是现在,在她已经三十三岁,生儿育女使她臀宽腹坠的今天,杰克仍然沉湎于对她的欲望,每个星期日,他俩都要做爱三四次。
这时,他那番有关森林的笑谈,已经变成了纤柔的爱抚,阿莲娜拉过他的脸,亲吻着;跟着,她听到了一个话音。
他俩僵住了。他们的空地离大路有一段距离,而且藏在森林之中,除了偶尔有粗心的鹿和大胆的狐狸,他俩还从未受过干扰。他们屏住呼吸,聆听着。那声音又传来了,而且紧跟着还有另一个声音。他们竖起耳朵,听出了一阵悄悄的沙沙声,似乎有一大群人正在穿过森林。
杰克找到了放在地上的靴子。他不出声地移动着,敏捷地走到几步外的溪水边,他把一只靴子灌满水,再把水浇到火上,火苗发着叽叽的声响熄灭了,冒出了一股白烟。杰克没有声音地进了灌木丛,弯下腰,消失了。
阿莲娜穿上她的内衣,外衣和靴子,然后再把斗篷裹在外面。
杰克像去时一样无声无息地回来了。“强盗,”他说。
“多少个?”她悄声说。
“很多。我没看全。”
“他们往哪儿去?”
“王桥。”他举起一只手,“听。”
阿莲娜歪着头。她可以听到远处,王桥修道院的钟声急速不停地敲着,发出危险的警报。她的心漏跳了一拍。“噢,杰克——我们的孩子!”
“如果我们穿过‘泥底’沼泽,并且在栗树林处蹚过河去,我们还能赶在强盗之前回去。”
“那我们就快去吧!”
杰克伸手抓住她的胳膊,挡住她,聆听了片刻。在森林里他总能听到她听不到的声音。这是由于他自幼在野外长大的缘故。她等候着。最后他说:“我想,他们已经全都过完了。”
他们离开了空地。过了不久,他们来到了大路上。周围看不见人影。他们越过大路,穿过树林,沿着一条几乎看不见的小径走着。阿莲娜把汤米和莎莉留给玛莎照顾,两个孩子在一个熊熊的火堆前,玩着九子棋。她并不清楚有什么危险,但她很害怕在她回到孩子身边之前会出事。他俩尽量跑着,可是,让阿莲娜着急的是,大部分路径都很难走,她只能慢慢地迈步,而杰克则大步流星地迈动双腿。小径比大路难走多了,所以他们通常都不走这条道,但这条路要近得多。
他们滑下陡坡,向“泥底”走去。不小心的陌生人偶尔有死在这片沼泽里的,但对那些熟悉穿过其中的路径的人却毫无危险。然而,那种拖泥带水的泽路,似乎抓住了阿莲娜的双脚,让她走不起来,不让她回到汤米和莎莉身边。“泥底”的另一头是个过河的渡口。冰冷的河水直没到阿莲娜的膝盖,冲掉了她脚上的泥巴。
从那往前就是直路了。他们离城近了,听到的钟声也更响了。阿莲娜想,不管镇子面临着强盗的什么危险,他们总算事先得到了警报,于是便竭力提起精神。她和杰克从林中出来,走进与王桥隔河相望的草地时,二三十个在附近村里踢球的孩子们,也同时到了,虽然天气很冷,他们却个个满头大汗,还嘶哑着嗓子叫喊。
他们匆匆过了桥。城门已经关闭,但雉堞上的人看见并认出了他们,给他们把门开出了一道小缝。杰克拦住孩子们的队伍,让他和阿莲娜先进去了。他们低着头,穿过低矮的门洞。阿莲娜抢在强盗前面回到了镇子里,心里总算大大松快了。
他们一边累得呼哧呼哧喘气,一边沿大街匆匆前进。镇民们已经携带着长矛、弓箭并堆好了石头,上城守卫了。孩子们都已集中起来,被带到了修道院里。玛莎一定是已经领着汤米和莎莉到了那儿了,阿莲娜心想。她与杰克直奔修道院。
在厨房院里,阿莲娜看见了——很让她吃惊的——杰克的母亲艾伦,她还和以前一样黝黑消瘦,但长发中已有灰丝,眼角也有了皱纹,她毕竟已经四十四岁了。她很亲切地和理查谈着话。菲利普副院长正在一段距离之外,指挥着孩子们进入会议室。他好像没看见艾伦。
站在附近的就是玛莎带着汤米和莎莉。阿莲娜喘着松心的气,搂住了两个孩子。
杰克说:“母亲!你怎么来了?”
“我来报警,有一帮强盗在路上。他们要袭击这镇子。”
“我们在树林里看见他们了,”杰克说。
理查竖起了耳朵。“你们看到他们了?有多少人?”
“我说不准,可是听脚步声得有好多,至少一百,也许还多。”
“什么武器?”
“棍棒,刀子,有一两把斧头。大多是棍棒。”
“什么方向?”
“镇子北面。”
“多谢啦!我要从城墙上看一看。”
阿莲娜说:“玛莎,把孩子们带到会议室去。”她跟着理查,杰克和艾伦也跟在后边。
他们在街上匆匆走着,不时有人问理查:“怎么回事?”
“强盗,”他总是简洁地答着,脚下依然大步走着,并不停下。
阿莲娜想,理查在这种局面下最出色了。要他出去,每天挣他自己的面包,他简直一筹莫展,但遇到紧急军情,他就冷静、清醒、游刃有余。
他们走到北城墙根下,爬上梯子,到了胸墙后边。城头上有一堆堆石头,摆放得很整齐,间隔都一致,那是准备投向下边的进攻者的。携带着弓箭的镇民,已在雉堞后站好位置。不久以前,理查曾劝说镇民公会一年进行一次紧急情况演习。起初,他这个主张受到很多阻力,但后来就成了一种仪典,如同仲夏游戏一般,人人都很开心。此刻,其真正的好处显示出来了,镇民们听到钟声,反应迅速而自信。
阿莲娜担心地越过田野看着树林。她什么也看不见。
理查说:“你们大大赶在他们前面了。”
阿莲娜说:“他们为什么要上这儿来呢?”
艾伦说:“修道院的仓库,这是方圆几英里内,唯一有吃的东西的地方。”
“当然啦。”这些强盗都是饥民,被威廉剥夺了土地,除去偷抢,已经没有活路了。在那些不设防的村庄里,没有什么可偷的,农民并不比强盗日子好过多少。只有地主的粮仓里才有一定数量的粮食。
就在她想到这点时,她看见了他们。
他们从林边冒出来,就像老鼠从着火的干草屑里跑出来。他们一窝蜂似的穿过田野,朝镇子涌来,二十,三十,五十,称得上是一股小军队了。他们大概希望,能够出其不意地冲进城门,占领镇子,但当他们听到钟声报警时,他们明白了,对他们已早有防备。然而,他们为饥饿的绝望所驱使,仍然继续前进。有一两个弓箭手过早地射出了箭,理查叫着:“别忙!别浪费箭!”
上次王桥遭到进攻时,汤米刚一岁半,阿莲娜还怀着莎莉。当时她和老人孩子一起躲在修道院里。这次,她要待在雉堞后,为打退危险,助一臂之力。其余的妇女,大多也抱着同样的想法,城墙上的女人几乎和男人一样多。
强盗们一步步逼进,阿莲娜依旧感到不安。她离修道院很近,但进攻的人仍可能从别处破城而人,赶在她前面,到达修道院。或许,她会在战斗中受伤,没法照顾孩子们。杰克在这儿,还有艾伦,要是他们都阵亡了,那就只剩下玛莎照顾汤米和莎莉了。阿莲娜犹豫不决。
强盗几乎到了城下了。一排箭射向他们,这次理查没要弓箭手再等。强盗们纷纷中箭。他们没有铠甲保护,他们也没有组织,没人为进攻做出计划。他们像一群受惊的野兽,朝一大片城墙冲上前来。等到了城根,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镇民们从雉堞后向他们投射飞蝗般的石头。好几个强盗用棍棒进攻北门。阿莲娜知道那箍着铁的橡木大门的厚度;那是要一整夜时间才能打破的。与此同时,屠夫阿尔夫和鞍匠亚瑟,正从一户人家的厨房里抬出一大锅开水,运到城门上方的城头。
在阿莲娜的正下方,一伙强盗开始搭人梯。杰克和理查立刻向他们投出石头。阿莲娜心里惦着孩子,也扔出了石头,艾伦也加入了。那些绝望的强盗硬撑了一会儿,后来,一个人头上挨了一块石头,人梯垮了,他们退了下去。
不久之后,北门处有痛苦的尖叫声,原来是沸水浇到了进攻城门的人的头上。
这时,有些强盗意识到,他们死去和受伤的同伴是最容易掠夺的,于是就剥光他们身上的东西。那些伤势不重的起而抵抗,而抢夺死人衣物的人之间也争吵起来。阿莲娜想,这是一群乌合之众,一群令人厌恶的、不顾羞耻的乌合之众。随着进攻的停止,进攻者像狗抢骨头般自己争斗,镇民们也不再扔石头了。
阿莲娜转向理查。“他们太散漫了,算不上真正的威胁,”她说。
他点了点头。“只要稍加帮助,他们就能构成相当的危险,因为他们已经绝望了,但目前这样子,缺的就是领导。”
阿莲娜忽然想到一个念头。“一支军队等着一个指挥官,”她说。理查没有反应,但她却被这个念头所激动。理查是个优秀的指挥官,但没有军队。而强盗们是一支军队,缺乏指挥官。伯爵采邑正在分崩离析……
一些镇民还在向强盗们投石和射箭,又有些人倒了下去。这一次让他们最后泄了气,开始撤退了,如同一群夹着尾巴的狗,还懊恼地回过头看。这时,有人打开了北门,一群年轻人挥舞着剑和斧,追逐着那些落伍的人。强盗们溃逃了,但有些人被抓住给杀死了。
艾伦厌恶地转过头去,对理查说:“你应该下令让那些小伙子停止追击了。”
“年轻人经过这样一场对垒,得见点血,”他说,“再说,我们这次杀死的越多,下次我们面对的就要少些了。”
阿莲娜想,这是一个战士的哲学。在她感到她的生命每天都受到威胁时,可能也会像这些年轻人一样,追杀这些强盗。目前,她想消灭的是产生强盗现象的原因,而不是这些强盗本人。再说,她还想到了一种利用这些强盗的途径。
理查告诉一个人去敲响修道院的钟,宣告警报解除,并下令当夜要加倍警戒,除了哨兵,还要有巡逻兵。阿莲娜到修道院去接玛莎和孩子。他们都在杰克家里聚齐了。
阿莲娜很高兴,大家都团圆了;她和杰克和两个孩子,杰克的母亲,阿莲娜的弟弟,还有玛莎。这很像一个普通人家,阿莲娜几乎能忘掉:她父亲已病死狱中,她合法地嫁给了杰克的继兄,艾伦是一名强盗,还有——
她摇了摇头,假装这是个普通人家是没用的。
杰克从桶中倒出淡啤酒,斟到一个个大杯子里。经过这场危险,大家都很紧张激动。艾伦生起火,玛莎往一个锅里切着萝卜片,做起晚饭喝的浓汤。要是以前,他们会在这种日子里,烤上半只猪的。
理查长长地喝了一大口啤酒,抹了抹嘴,说:“冬天结束以前,我们还会面对更多这类事情的。”
杰克说:“他们应该进攻威廉伯爵的仓库,而不是菲利普副院长的。是威廉把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逼上绝路的。”
“他们进攻我们成功不了,要进攻威廉,同样占不了便宜,除非他们改进策略。他们像是一群狗。”
阿莲娜说:“他们需要一个指挥官。”
杰克说:“谢天谢地,他们可别有人指挥!那样他们可就真是危险了。”
阿莲娜说:“一名指挥官可以指挥他们进攻威廉的财产,而不是打我们的主意。”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杰克说,“一名指挥官会这么做吗?”
“如果这指挥官是理查,就会。”
大家都沉默了。
阿莲娜的头脑里已经形成了这个主意,这时她相信能够行之有效了。他们可以实现他们的誓言,理查可以摧毁威廉,当上伯爵,全郡可以恢复和平和繁荣……她越想越激动。她说:“今天这些暴民有一百多人。”她转向艾伦,“在林子里还有多少?”
“数不清,”艾伦说,“成百。上千。”
阿莲娜伏在厨房的桌子上,把目光停留在桌对面的理查身上。“当他们的指挥官,”她有力地说,“组织他们,教会他们怎么作战,为进攻出谋划策,然后派他们投入战斗——向威廉开战。”
她说这话时,她心里明白,她在要他把生命置于危险之中,她全身直抖。也许他夺不回伯爵采邑,却战死沙场。
然而他却没有这种疑虑。“我的天,阿莉,你可能是对的,”他说,“我应该有一支自己的队伍,我要率领他们和威廉作战。”
阿莲娜看到他脸上闪过了那长期积郁的仇恨,她又注意到左耳垂被削掉后留下的伤疤。她赶紧压下那眼看就要浮到表面上来的有关那邪恶罪行的记忆。
理查对这个提议很热中。“我可以袭击威廉的畜群,”他津津有味地说,“偷走他的羊,偷猎他的鹿,打开他的仓房,抢夺他的磨坊。我的天,我可以让那个歹徒吃尽苦头,只要我有一支队伍。”
阿莲娜想,他始终都是一名武士,他命定如此。尽管为他的安全担心,她还是为他可能有机会完成他的使命这一前景而激动不已。
他想到了一个难题。“可是我怎么才能找到这些强盗呢?”他说,“他们总是东躲西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