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但你不让他们得逞了。”

她样子很窘。“唉,我有时候还行。我现在十六岁了,也当了两年伯爵夫人了……我一直努力按你的忠告去做,还真管用!”

“我来解释一下,”阿莲娜开始说,“斯蒂芬国王和亨利公爵达成了协议。所有的土地都要归还老王亨利时代的主人。这就是说,我弟弟理查将要成为夏陵的伯爵——有朝一日,但他想现在就把这事办妥。”

伊丽莎白大睁着眼睛。“理查要和威廉开战吗?”

“理查现在就在附近,还带着他的一小伙人马。如果他今天能占领城堡,他就会被承认为伯爵,而威廉也就完蛋了。”

“我无法相信,”伊丽莎白说,“我无法相信这是真的。”她那份突然的高兴比她刚才的凄楚更令人断肠。

“你只要让理查和平地进来,”阿莲娜说,“然后,等一切都过去之后,我们就把你送回家。”

伊丽莎白又害怕起来。“我不敢说这帮人一定听我的。”

这正是阿莲娜所担心的。“卫队长是谁?”

“粗胳膊迈克尔。我不喜欢他。”

“把他叫来。”

“对。”伊丽莎白抹了下鼻子,站起身走到门口。“马奇!”她扯着喉咙叫着。阿莲娜听到远处有人应声。“去把迈克尔叫来。告诉他马上到这儿来——我急着要见他。请你赶快去。”

她回到房里,开始利落地穿起衣服,把一件外衣往睡衣外一套,又蹬上她的靴子。阿莲娜向她简洁地部署着。“告诉迈克尔敲响大钟,把所有的人都召集到院子里。就说你从威廉伯爵那里接到了封信,你要讲给整个守备部队、士兵和仆人及其他所有的人听。你要四个人留下放哨,剩下的全都到下圈院子里集合。还要告诉他,你在等候十来个骑兵随时送来进一步的口信,他们一到就带到你跟前来。”

“我希望我别漏掉什么,”伊丽莎白紧张地说。

“别担心——你万一忘了,我就提醒你。”

“这样我就觉得好多了。”

“粗胳膊迈克尔是副什么模样?”

“浑身臭味,很自信,块头像头牛。”

“聪明吗?”

“不。”

“这就好。”

过了一会儿,那人就进来了。他样子很粗暴,脖子很短,肩膀很宽,他身上有一股猪圈的气味。他用询问的目光盯着伊丽莎白,给人一种印象,他很不高兴给叫来。

“我从伯爵那儿得到了一封信,”伊丽莎白开始说。

迈克尔举起一只手。

阿莲娜害怕地意识到,她事先没想到给伊丽莎白准备好一封信。整个妙计可能就因为这样一个愚蠢的疏漏而功败垂成。伊丽莎白向她投来求助的一瞥。阿莲娜转着眼珠想找个说词,她终于想到一招。“你识字吗,迈克尔?”

他的样子很不痛快。“教士会读给我听的。”

“你的女主人识字。”

伊丽莎白看上去很害怕,但她还是说了:“我会把那封信亲自给整个守备部队读的,迈克尔。把钟敲响,把大家集合在院子里。但一定要留下三四个人在墙头放哨。”

正如阿莲娜所担心的,迈克尔不喜欢伊丽莎白这样下命令。他满脸不服气。“干吗不让我对他们讲?”

阿莲娜焦虑地意识到,她可能说不服这个人,他太蠢,跟他讲不通道理。她说:“我给伯爵夫人从温切斯特带来了重大消息。她想亲口告诉她的手下人。”

“那,是什么消息呢?”他说。

阿莲娜没说话,只是看着伊丽莎白。伊丽莎白又害怕起来。然而,阿莲娜并没有告诉她这封杜撰的信件中该有什么内容。因此,伊丽莎白不可能满足迈克尔的要求。最后,她干脆继续说下去,似乎迈克尔就没插过话。“告诉哨兵,要注意看有十来个骑兵。他们的队长还会从威廉伯爵那儿带来新消息,要把他立刻带到我这儿来。好了,现在去敲钟吧。”

迈克尔显然还有意争辩几句。他站着不动,皱着眉,阿莲娜屏住了呼吸。“还有送信的人,”他说,似乎这句话非常难懂,“这位女士带来了一封后,还有十来个骑兵再带来一封。”

“不错,现在你去敲钟好吗?”伊丽莎白说。阿莲娜可以听出她的声音在颤抖。

迈克尔看上去无能为力了。他弄不明白出了什么事,但他也看不出反对的道理。最后,他咕哝着说了句“好吧,夫人”,就出去了。

阿莲娜这才透过气来。

伊丽莎白说:“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等他们在院子里集合好了,你就告诉他们斯蒂芬国王和亨利公爵间停战的事,”阿莲娜说,“这样就会分散了大家的注意力。你讲话的时候,理查就会派出一支十人的先头部队。不过哨兵会认为他们是我们所等的从威廉伯爵那儿来的传令兵,因此他们不会立刻惊慌起来,拉起吊桥。你要设法让大家把注意力放到你讲的事情上来,这时先头部队就好进城堡了。好吧?”

伊丽莎白看上去有点紧张,她说:“然后呢?”

“等我给你信号,你就说,你已经率领城堡向合法的伯爵理查投诚了。这时,理查的部队就冲出隐蔽地点,驰向城堡。到这个地步,迈克尔就明白出了什么事了。但他的部下会犹豫到底该向谁效忠——因为你已经告诉他们要投诚,而且称理查为合法的伯爵了——而且先头部队已经在城堡里,不准任何人关闭大门了。”钟敲响了。阿莲娜害怕得心都揪起来了。“我们没时间了。你觉得怎么样?”

“害怕。”

“我也怕。咱们走吧。”

她们走下楼梯。门楼上的钟一声声地响着,和当年阿莲娜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时一样。同一架钟,同一个声响,只是阿莲娜不同了,她想。她知道,钟声会传过田野,直达树林边。理查这时会屏气缓缓念诵主祷文,计算着他该派出先头部队的时间。

阿莲娜和伊丽莎白从主楼出来,穿过内吊桥,向下圈院子走去。伊丽莎白吓得脸色苍白,但却坚定地紧闭着嘴。阿莲娜朝她微笑着鼓励她,然后揭起了她的兜头帽。到此刻为止,她还没见到一个熟人,但全郡人都熟悉她的模样,迟早一定会有人认出她的。粗胳膊迈克尔的脑袋再笨,如果他弄明白了她是谁,他也会感到事情不妙。这时好几个人都向她投来好奇的目光,但没人和她搭话。

她和伊丽莎白走到了下圈院子的中间。由于地面有点斜坡,阿莲娜可以越过人群的头顶,穿过大门洞,看到外面的田野。先头部队这时该从隐蔽地出来了,但她还看不到他们的踪影。噢,天啊,我希望这时可别出现意外,她害怕地想着。

伊丽莎白需要个什么东西,好站在上面对众讲话。阿莲娜吩咐一名男仆去马厩搬一个上马墩来。她们等着的时候,一个上年纪的女人看了看阿莲娜,说:“咦,这是阿莲娜郡主!见到你可太好了!”

阿莲娜的心沉下去了。她认出这老妇人是汉姆雷家的人到来之前在城堡中做饭的。她强笑了一下,说:“喂,蒂蕾,你好吗?”

蒂蕾用臂肘捅了捅身边的人。“嘿,是阿莲娜郡主隔了这么些年又回来了。你是不是又要当女主人了,郡主?”

阿莲娜不想让粗胳膊迈克尔听到这句话。她忧心地四下张望。所幸,迈克尔待的地方听不到这话。然而,他的一名士兵听到了这几句交谈,锁起眉毛瞪着她。阿莲娜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回视着他。那人只有一只眼——难怪他给留下驻守,而没有随着威廉去打仗——阿莲娜突然感到被一个独眼龙盯着很可笑,她只好压下去不笑出声。她意识到她有点歇斯底里。

那名男仆搬来了上马墩。钟声不响了。阿莲娜让自己镇定下来,随着伊丽莎白踏到上马墩上站好,人群安静了下来。

伊丽莎白说:“斯蒂芬国王和亨利公爵停战了。”

她停了一下,欢呼声四起。阿莲娜在看着大门外。现在,理查,她想;现在是时候了,不要拖得太迟了!

伊丽莎白微笑着,让人们欢呼了一阵子,然后她继续说:“斯蒂芬继续做国王直到他去世,然后亨利就继承他为王。”

阿莲娜观察着塔楼里和门楼上的哨兵。他们的样子很放松。理查呢?

伊丽莎白说:“和平条约会对我们的生活带来很多变化。”

阿莲娜看到哨兵们都僵呆了。其中一个把手遮在眼上,越过田野向远处看着,另一个转过身子往院里看着,像是想遇到队长的目光。但粗胳膊迈克尔正在聚精会神地听着伊丽莎白讲话。

“在位的和未来的国王一致同意,所有的土地都要归还老王亨利时代的老主人。”

这句话在人群引起一阵低声议论,人们在考虑,这一变化会不会影响到夏陵的伯爵采邑。阿莲娜注意到粗胳膊迈克尔正在想事。她终于透过门洞看到了理查先头部队的坐骑。赶快,她想,赶快!但他们只是稳稳地小跑着,不想惊动哨兵。

伊丽莎白正在讲着:“我们都该感谢上帝给我们带来这一和约。我们应该祈祷,斯蒂芬国王在他的晚年会英明地统治,年轻的公爵会维护和平,直到上帝把斯蒂芬召唤走……”她讲得太出色了,但她开始有点为难了,似乎马上就没话可说了。

所有的哨兵都向外看,观察着越来越近的这队人马。事先已经告知他们,要等候这样一伙人,并要他们把领头的立即带到伯爵夫人跟前,因此,他们无需采取什么行动,只是好奇罢了。

那个独眼龙转过脸去,往门外看着,然后又调过头来,盯着阿莲娜,她猜,他在为她出现在这里和前来的这一队人马的意义皱眉寻思。

城头上的一个哨兵似乎打定了什么主意,走下一个楼梯,不见了。

人群有点骚动了。伊丽莎白正在转圈讲些冠冕堂皇的话,但人们对这不容置疑的消息已经失去了耐心。她说:“我刚出生不到一年,这场战争就打了起来,我像举国上下许多年轻人一样,在盼望着体会一下和平是什么样子。”

从城头上下来的那名哨兵,这时已从一座塔楼底下走了出来,他快步穿过院子,向粗胳膊迈克尔报告。

阿莲娜透过门洞可以看见,骑兵们还远在两三百步之外。这还远了点。她简直要灰心得尖叫起来了。她眼看着就要控制不住这种局面了。

粗胳膊迈克尔转过身去,透过门洞朝外看去,还皱起了眉头。跟着,独眼龙拽了拽迈克尔的衣袖,说了些什么,还指点着阿莲娜。

阿莲娜生怕迈克尔会关闭城门,拽起吊桥,让理查来不及进来,但她一时又想不出怎么制止他。她不知道,她有没有那胆量,不等他下达命令,就向他扑去。她的左衣袖中还藏着她的匕首,她甚至可以杀掉他。他果断地转过身去了。阿莲娜挺直身躯,碰了碰伊丽莎白的臂肘。“制止迈克尔!”她悄声说。

伊丽莎白张嘴要说话,却没有声音发出来。她吓傻了。接着,她的表情变了。她深吸一口气,仰一仰头,用十分威严的口气说:“粗胳膊迈克尔!”

迈克尔转回身来。

阿莲娜明白,现在已经到了没有退步的时刻了。理查的人马还没有到,但她这里已把时间用光了。她对伊丽莎白说:“现在!告诉他们,现在!”

伊丽莎白说:“我已经把城堡献给夏陵的合法伯爵,王桥的理查了。”

迈克尔不肯相信地瞪着伊丽莎白。“你不能这么做!”他叫嚷着。

伊丽莎白说:“我命令你们全体都放下武器。不会流血的。”

迈克尔转过身去,吼着:“拉起吊桥!关上城门!”

士兵们跑过去执行他的命令,但是他毕竟犹豫得长了一点。当那几名士兵跑到两扇巨门跟前,打算关门堵住门洞时,理查的先头部队已经拍马越过吊桥,进了院子。迈克尔的大部分手下都没穿铠甲,有些人连武器都没拿,只好在马队前四散逃开。

伊丽莎白高声说:“大家要保持镇定。这些传令兵将证实我的命令。”

城头上传来一声叫喊,一个哨兵用双手在嘴前拢成筒状,向下边嚷着:“迈克尔!袭击!我们遭到了进攻!他们有几十人呢!”

“背叛!”迈克尔吼着,抽出了他的剑。但理查的两名骑兵立刻围上他,他们手中的剑闪着光亮,随着鲜血涌出,他倒在了地上。阿莲娜转过脸去。

理查的一些部下已经占据了门楼和轳辘室。有两个登上了城头,迈克尔的哨兵向他们投降了。

阿莲娜透过门洞看到主力部队已经疾驰过田野,朝城堡冲来,她的精神如初升的太阳般振奋起来。

伊丽莎白用尽气力高叫:“这是一次和平的投诚。谁也不会受到伤害的,我向你们保证。都待在原地别动。”

大家都纹丝不动,聆听着理查的骑兵的马蹄声隆隆地驰近。迈克尔的士兵样子困惑,犹豫不决,但没有谁采取任何行动。他们的头目倒了,他们的伯爵夫人要他们投诚。城堡的仆人被眼前的突变惊得僵呆了。

这时,理查骑着战马,穿过了门洞。

这是个伟大的时刻,阿莲娜的心中充满了自豪。理查面貌英俊,露出胜利的微笑。阿莲娜叫着:“合法的伯爵!”随在理查身后进入城堡的人也跟着这样叫起来,院中的一些人也重复着——他们大多对威廉没有好感。理查骑着马缓缓地在院中兜了一圈,摆着手,接受众人的欢呼。

阿莲娜忆起了为这一时刻她所经历的一切。她现在三十四岁了,其中的一半岁月,她都在为此奋斗。她想,我的全部成年的人生,都奉献给这一刻了。她想起,往袋子里塞羊毛直擦得双手红肿出血。她记起了在大路上遇见的那些面孔,那些贪婪、凶残和好色的面孔,只要她稍一示弱,那些人就会杀死她。她想起,她如何硬起心肠对待心爱的杰克,宁可嫁给阿尔弗雷德;她忆起了她像狗一般睡在他床脚边地板上的那几个月,全都因为他答应供应武器、盔甲,以便理查能去作战,夺回这座城堡。“城堡在这里了,父亲,”她高声说。没人听得见她,他们都尽情欢呼。“这就是你想要的,”她对她已故的父亲说,她心中既有胜利,也有苦楚。“我答应过你的,我坚守了自己的诺言。我照顾了理查,他这些年一直在作战,如今,我们终于又回到了家,理查也成了伯爵。现在……”她的嗓音提高到叫喊,但大家都在叫,没人注意到泪水流下了她的面颊,“现在,父亲,我已经为你做到了,所以请你回到坟墓中去,让我平静地生活吧!”

[6] Aquitaine,位于今法国西南部,其末代公爵威廉十世死后无子,其女埃莉诺先嫁法王路易七世,后嫁亨利。

第十六章

雷米吉乌斯尽管一贫如洗,却深深自得。他走进汉姆雷村的庄园木屋时,高昂着头,眼睛从他的长鼻子看下去,望着支撑屋顶的巨大剥皮树干做的曲木屋架,抹灰篱笆墙和夯实的地面中间的没有烟囱的火堆。

威廉看着他走了进来。我可能走着背运,但我还没倒霉到你那程度,他想,只落得脚穿补丁压补丁的修士便鞋,身披污秽的长袍,下巴不刮,头发散乱。雷米吉乌斯从来就不是个胖子,但现在比原先更瘦了。镶在脸上的高傲表情无法掩盖眼睛下面失败的紫色褶痕或疲惫印记。雷米吉乌斯还没有俯首认输,但他已经惨败了。

“祝福你,我的孩子,”他对威廉说。

威廉对此毫无准备。“你想要什么,雷米吉乌斯?”他说,有意不称呼这修士“神父”或者“兄弟”以侮辱他。

雷米吉乌斯一缩,像是挨了一下打。威廉猜想,自从他来到这个世上以来,应该受过若干这种奚落了。雷米吉乌斯说:“你给我这位夏陵教士会教长的土地,已经重归理查伯爵所有了。”

“我毫不奇怪,”威廉回答说,“一切都该归还老王亨利时代的旧主人所有。”

“但这样一来,我就没有着落了。”

“还有许多别的人呢,”威廉随随便便地说,“你得回王桥去。”

雷米吉乌斯气得面色煞白。“我不能回去,”他低声说。

“为什么不能呢?”威廉折磨着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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