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站在前排的一些人向他吐唾沫。广场上人山人海,因为人们都高兴地要看一眼威廉的下场,即使原先和他没有恩怨的那些人,也觉得该看一看原来的郡守处绞刑。威廉卷进了最为臭名昭著的谋杀事件,这是人人都记得的。

阿莲娜从来没听说或想象过有什么事像杀害托马斯大主教那样反应强烈。消息如野火一般传遍了整个基督教世界,从都柏林到耶路撒冷,从托莱多到奥斯陆。教皇也戴孝了。亨利国王的帝国在大陆上的那一半处于被褫夺教权的禁令之下,就是说,教堂全部关闭,除了洗礼之外,没有任何祈祷活动。在英格兰,人们开始到坎特伯雷朝圣,似乎那里是和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一样的圣地。而且还出现了奇迹。染有殉教者鲜血的水,和他遇难时身穿的袍服的碎片,不仅在坎特伯雷,而且在全英格兰,都治愈过病人。

威廉的人曾试图从大教堂中盗走尸体,但修士们事先得到警告,便将尸体藏匿了起来;如今遗骸安全地保存在一个石头墓穴中,朝圣者只能把头伸进墙上的一个洞中,亲吻大理石石棺。

这是威廉的最后一次罪行。他匆匆赶回夏陵,但汤米逮捕了他,指控他犯有渎神罪,他被菲利普主教的法庭判为有罪。通常,没人敢判处一个郡守,因为他是国王的官员,但就他的案例而论,恰恰反过来,没人,甚至连国王在内,敢为一个谋害贝克特的凶手辩护。

威廉将会悲惨收场。

他的眼睛狂野地东张西望,他的嘴张开着,淌着口水,哼哼唧唧地呻吟着,他紧身衣的前襟上有一大片他自己弄湿的污渍。

阿莲娜看着自己这个老敌手跌跌撞撞地盲目地朝绞架走。她还记得三十五年前强奸了她的那个傲慢无礼、没有心肝的年轻人。简直难以相信,他变成了她如今看到的这个呻吟着的可怕的半人半畜。即使他晚年变成的那个肥胖、患痛风的失意的老骑士,同眼前这个人也判若两人。在他被带近绞刑架时,他开始挣扎、嚎叫。士兵拖着他走,像是赶着一头猪进屠宰场。阿莲娜心中毫无怜悯之情,她所能感觉到的只有舒畅。威廉再也不能吓唬任何人了。

在把他架上牛车时,他踢蹬着,嚎叫着。他看上去像是一头牲畜,红红的脸,又野又脏;但他嘟囔、哼唧和叫嚷时,听起来又像是个小孩。有四个人按着他,第五个人把绞索套上他的脖子。他挣扎得太厉害了,自己把绞索早早拉紧,开始用自己的力量把自己勒紧了。士兵往后退去。威廉扭动着,憋着气,一张肥脸变紫了。

阿莲娜看呆了。即使她正处于气愤和仇恨的顶峰,她也不希望他这样死法。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他在抽噎。人们站着不动,连小男孩们都被这可怕的景象吓得不出声了。

有人朝牛肋抽了一鞭,那牲口往前动了。威廉终于落下了车,但这一下并没有拉断他的脖子,他吊在绞索上晃着,慢慢窒息了。他的眼睛还睁着。阿莲娜觉得他在看着她。他吊在那儿,痛苦地扭动着,脸上的怪相是她所熟悉的,她意识到,他在强奸她,就要达到他的高潮时就是这副模样。那记忆如同一把刀戳着她,但她不想扭转头看别处。

整个过程时间很长,但人群一直静静地从头看到尾。他的脸变得越来越青。他那痛苦的扭动变得只剩下抽搐了。终于,他的眼珠吊了上去,他的眼皮合上了,他一动不动了,随后,令人憎恶地,他的舌头吐了出来,乌青肿胀,耷拉在上下牙之间。

他死了。

阿莲娜放松了。威廉改变了她的生活——有一度,她会说是他毁掉了她的生活——如今他已经死了,再也无力伤害她或任何别人了。

人群开始散去。小男孩们互相做着威廉死时的模样:翻起眼珠,伸出舌头。一名士兵爬上绞架,割断绳子,把威廉放了下来。

阿莲娜和她儿子的目光相遇了。他看到她很惊奇。他马上走了过来,弯腰去吻她。她想,我的儿子;我的大儿子。杰克的儿子。她记起当时她曾多么害怕,唯恐怀上威廉的孩子。好啦,有些事情还是有了好的结局。

“我以为你今天不想来这儿呢,”汤米说。

“我得来,”她说,“我得看着他死。”

他的样子很吃惊。他不明白,不那么明白。她很高兴。她希望他永远也不要明白这种事。

他伸出一只胳膊搂着她,母子俩一起走出了广场。

阿莲娜没有回头去看。

在酷暑季节的一个大热天,杰克和阿莲娜还有莎莉,在北交叉甬道上面的护廊的阴凉里吃午饭,他们坐在画有他设计图的有刮痕的石膏上。圣坛里修士们唱诵、祈祷的声音低低的,像是远处一个瀑布的水流声。他们吃的是冷羊肉片,新面粉烤的面包和一石罐金黄色的啤酒。杰克一上午都在勾画准备明年动工的新圣坛的设计图。莎莉一边用她整齐的白牙咬了一口肉片,一边盯着设计图看。杰克知道,过不了一会儿,她就要发表评论了。他瞥了一眼阿莲娜。她也看到了莎莉的表情,知道接下来的是什么事。父母二人交换了一下心照不宣的眼色,微微笑了。

“你干吗要把东端弄成圆形的呢?”莎莉说。

“我是以圣但尼的设计为基础的,”杰克说。

“可是,这样有什么优点吗?”

“有。可以便于朝圣的人流动。”

“所以你只有这一排小窗户。”

杰克已经料到,窗户的问题很快就要提出来了,因为莎莉是个玻璃匠。“小窗户?”他假装生气地说,“这些窗户够宽大的了!我初次把这种尺寸的窗户放进教堂时,人们都认为,整座建筑会因为缺乏支撑结构而坍塌呢。”

“如果圣坛是方形的,你就会有宽大平整的墙壁,”她坚持说,“你就能放进真正的大窗户。”

杰克想,她有点道理。用这种圆形的设计,整个圣坛就要有同样形状的向上延续,按传统分成的三层:连拱廊、护廊和高侧窗,一直都得是圆的。一个方形的底部就提供了改变设计的机会。“也许还有别的办法便于朝圣的人流动,”他动着脑筋说。

“而且初升的太阳可以透过大窗户射进来,”莎莉说。

杰克可以想象得出。“可以有一排高大的尖头窗,像是立在架子上的矛。”

莎莉说:“或者一个大圆窗,像是一朵玫瑰。”

这倒是个惊人的主意。对于一个站在中殿里的人来说,一直向东看到教堂的屋头,圆窗看上去会像一个巨大的太阳放射出无数道奇光异彩。杰克完全可以看到那种效果。“我不知道修士们愿意要什么主题。”

“律法和预言书,”莎莉说。

他向她扬起了眉毛。“你这滑头的丫头,你已经和乔纳森副院长讨论过这个主意了,对吧?”

她不好意思了,但一个年轻的刻石匠凿子彼得的到来给她解了围。他是个羞怯、笨拙的小伙子,金黄色的头发垂过眼睛,但他的石刻非常漂亮,杰克非常高兴他来。“我能帮你什么忙吗,彼得?”他说。

“实际上,我是来找莎莉的,”彼得说。

“好啦,你已经找到她了。”

莎莉站起身,拍拍胸前的面包屑。“再见吧,”她说,随后,她和彼得就穿过低矮的门洞,走下了螺旋扶梯。

杰克和阿莲娜对视着。

“她脸红了吗?”杰克说。

“但愿如此吧,”阿莲娜说,“我的天,是她该对人动心的时候了。她已经二十六岁了!”

“好啊,好啊。我已经放弃希望了。我还以为她打算做个老姑娘呢。”

阿莲娜摇起头。“莎莉才不会呢。她和别人一样渴望被爱。她只是太挑剔了。”

“是吗?”杰克说,“本郡里的姑娘可没有排长队非要嫁凿子彼得不可。”

“本郡的姑娘喜欢汤米那样高个子的英俊男人,能够骑在马上大出风头,或者斗篷镶上红绸边招摇过市。莎莉不一样。她要聪明和理智型的。彼得正适合她。”

杰克点了点头。他从没这么想过这问题,但他从直觉上感到,阿莲娜是对的。“她就像她奶奶,”他说,“我母亲专爱有点古怪的人。”

“莎莉像你母亲,而汤米像我父亲,”阿莲娜说。

杰克向她微笑着。她比以前更漂亮了。她的头发里有绺绺灰发,她喉咙的皮肤也不像以往那样如大理石般光滑了,但随着她年龄的增长,虽然失去了哺育孩子时的圆润,但她可爱脸蛋的精致骨骼却变得轮廓更鲜明,她有了一种耐看的,似乎是结构之美。杰克伸出手去抚摸着她下巴的线条。“像我的飞拱似的,”他说。

她微笑了。

他的手沿着她的脖子向下滑,直到胸脯。她的乳房也变了。他记得,那时她的乳房像是毫无重量似的向前挺着,乳头向上挑着。后来她怀孕了,乳房变大了,乳头也长大了。现在,乳房已低了,软了,她走路时从一边到另一边高兴地摆动着。他爱着她的乳房各个时期的不同变化。他不知道,等她老了以后,她的乳房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干瘪了呢?甚至到那时,我大概还会爱的,他想。他感到她的乳头在他的触摸下变硬了。他俯身向前亲着她的唇。

“杰克,你这是在教堂里,”她嘀咕着说。

“没关系,”他说着,他的手向下摸到她肚子下面的私处。

扶梯处响起脚步声。

他犯罪般地抽身坐回去。

她撇嘴笑着他的狼狈相。“这是上帝对你的审判,”她不虔诚地说。

“你就等着吧,”他用假装威胁的口吻说。

脚步声到达了扶梯的顶部,乔纳森副院长走了出来。他庄重地向他俩致意。他的样子很严肃。“有些事我想请你听一听,杰克,”他说,“你到回廊里来一下好吗?”

“当然。”杰克站起身来。

乔纳森返回去,走下螺旋形扶梯。

杰克在门口停住,威胁地指点着阿莲娜。“等着,”他说。

“说好了?”她笑了一下说。

杰克随着乔纳森走下扶梯,穿过教堂,来到通向回廊的南交叉甬道里的一道门。他们沿着北走道,越过用蜡笔和石板写字的小学生,在角落里站住了。乔纳森摆了下头,把杰克的注意力引到西走道中间石壁台上孤零零坐着的一个修士身上。那修士的兜头帽套着头,遮住了他的面孔,但当他们俩停住脚步时,那人转回脸来,抬眼看了一下,然后迅速地移开了目光。

杰克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那修士是沃尔伦·比戈德。

杰克生气地说:“这该死的在这里干吗?”

“准备去见造物主,”乔纳森说。

杰克皱起了眉。“我不明白。”

“他是一个潦倒的人,”乔纳森说,“他没了地位,没了权势,没了朋友。他已经明白了,上帝不想让他成为一个位高权重的主教。他看出了他行事的错误。他步行到这里,要求收留他做一名卑微的修士,在他的余生中请求上帝饶恕他的罪行。”

“我觉得这简直难以置信,”杰克说。

“起初我也这么想,”乔纳森说,“但最后,我意识到他始终是真心诚意敬畏上帝的人。”

杰克表示怀疑。

“我当真认为他是虔诚的。他只是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相信,在为上帝服务中,目的决定手段。这就为他的一切行为开了大门。”

“包括阴谋杀害一位大主教!”

乔纳森举起双手,做了个辩护的姿态。“上帝——而不是我,会为此惩罚他的。”

杰克耸耸肩。这是菲利普会说的那类话。杰克看不出来有什么理由让沃尔伦住在这修道院里。然而,这就是修士们行事的方式。“你干吗要我来见他?”

“他想告诉你,他们为什么绞死了你父亲。”

杰克突然感到发冷。

沃尔伦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像块石头,两眼看着前面。他光着双脚。老年人虚弱的白脚踝在粗袍服的下摆下面露了出来。杰克意识到,沃尔伦再也不可怕了。他衰弱、颓唐和哀伤。

杰克慢慢走上前去,在离沃尔伦一码远的一条板凳上坐了下来。

“老王亨利太厉害了,”沃尔伦劈头就说。

“一些贵族不高兴——他们受限制太多。他们希望继位的是一个软弱的国王。但亨利有王储,就是威廉。”

这一切全都是老话了。“那时我还没出生呢,”杰克说。

“你父亲在你出生前就死了,”沃尔伦说,他的言谈里又流露出了一点他旧日的傲慢。

杰克点点头。“那就说下去吧。”

“一群贵族决定除掉亨利的王储威廉。他们的想法是,如果继承人成了问题,他们就能对选择新君有更大的影响。”

杰克端详着沃尔伦又白又瘦的脸,搜寻着有没有耍花招的证据。这老人看上去只是疲惫、衰颓和懊悔。如果他别有用心,杰克还没能看出什么迹象。“但是,威廉死于白船的海难中了,”杰克说。

“那次沉船不是自然事故,”沃尔伦说。

杰克猛地一震。这会是真的吗?就因为一伙贵族愿意有个懦弱的君主,王储就遭难了?但比起谋杀一位大主教来,也就没什么让人吃惊的了。“接着说下去,”他说。

“那伙贵族的人凿沉了白船,就乘小船逃掉了。船上所有的人都葬身海底,只有一个人抱住了一根桅杆,漂到了岸上。”

“那是我父亲,”杰克说。他开始看出来一点头绪了。

沃尔伦脸色苍白,连嘴唇都没有血色。他谈话时不带感情,也不看杰克的眼睛。“他上岸的海滨,离一个参与阴谋的贵族的城堡不远,他们捉住了他。那人根本无意揭发他们的。事实上,他从来不知道船是给凿沉的。但是,如果允许他自由走动和叙述他的经历,他所目睹的事情会向别人揭示真情。因此他们绑架了他,把他带到英格兰,让他们信得过的人看着他。”

杰克感到深深的悲哀。他父亲一直只想给人们带来娱乐,母亲这样说过。但沃尔伦的叙述中有些奇怪的地方。“他们为什么不当场杀死他呢?”杰克说。

“他们本来可以这么做的,”沃尔伦无动于衷地说,“但他是个无辜的人,一个吟游诗人,是给大家娱乐的。他们没法下手。”他苦笑了一下,“连最肆无忌惮的人,说到底,也还是有些顾虑。”

“那么,他们为什么又改变了主意呢?”

“因为他终于变得危险了,即使在这里。起初,他威胁不到任何人——他连英语都不会说。但是,他当然学会了,而且开始结交朋友。所以,他们就把他关在修道院寝室下边的地牢里。这时,人们开始询问为什么把他关起来。他成了让他们困窘的难题。他们意识到,只要他活着,他们就不得安宁。于是,最后他们就要我们除掉他。”

杰克想,这么轻易。“可是你们为什么要听从他们的呢?”

“我们三个人都抱着野心,”沃尔伦说着,他的面部第一次流露出感情,这时他的嘴在自责的痛苦中扭曲着,“珀西·汉姆雷,詹姆斯副院长,还有我。你母亲说的是实情——我们都得到了报偿。我成了副主教,我在教会中的生涯踏上了辉煌的起点。珀西·汉姆雷成了一个殷实的地主。詹姆斯副院长的修道院产业也得到了有用的扩充。”

“那些贵族呢?”

“沉船之后,在接下来的三年中,亨利遭到了来自安茹的福尔克、诺曼底的威廉·克利托和法兰西国王的进攻。一时之间,他像是不堪一击了。但他打败了他的敌人,又统治了十年。然而,当亨利身后无子,斯蒂芬即位的时候,贵族们所巴望的混乱状态,终于到来了。在国内战争持续的后来的二十年里,贵族们在他们的封地中像国王一样统治着,因为没有中央的权威来辖制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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