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说得好。阿近忍不住噗哧一笑,轻戳阿岛肩膀,阿岛也暗暗窃笑。

阿近走进两张榻榻米大的等侯室,端正跪坐在纸门前。

「打扰了。」

听闻访客中有名孩童,阿近话声不自觉放柔。由于平时都是代主人伊兵卫出面,她常提醒自己尽可能表现得沉稳坚定。

「请进。」一个沙哑的男声应道。

阿近推开纸门,「黑白之间」坐北朝南,雪见障子【注:底下采玻璃设计,打开后可赏雪的和室拉门。】外是座庭院,腊月的午后阳光,轻柔地洒落在紧闭的拉门上。

两名访客背对着壁龛,与阿近一样,规矩地并拢双膝跪坐。两人身边各摆着一个有田烧小火盆,里头炭火烧得赤红。

如阿岛所言,两人像是某家店的资深掌柜和童工。阿近一时想不出其他可能的组

合,若真是祖孙,未免太无趣。

「我是三岛屋伊兵卫的侄女阿近,代店主向您致意。」

阿近双手扶地,深深一鞠躬。

那看似资深掌柜的男子,名叫房五郎。他催促男孩向阿近问候,接着道:

「这是我们店里的童工染松。」

染松在他的催促下,依旧搞不清楚状况。

「喂,还不快向人问候。」

经房五郎轻声喝斥,染松才低头行礼。

他的举止间并未流露任何不满,应该真如阿岛鉴定,还不懂礼仪。合身的条纹和

服,配上孩童的发髻,由于外出,所以拆下围裙,反而更像乡下土包子。就算双颊沾着泥巴,也不会显得奇怪。

阿近微微一笑,男孩倏地睁大眼,彷佛头一次有人对他笑。

虽然只是个童工,但染松这名字十分文雅。

具有相当规模的店铺,老板都会沿袭同样的名字,三岛屋亦不例外。目前出外学

习经商的长男伊一郎,日后继承家业时,也会改名为第二代伊兵卫。

另一方面,有些店家因为迷信,往往替伙计取特定的名字,染松或许就是这种情形。

正好可拿此事开启话端,阿近暗忖之际……

「大小姐。」

房五郎面向阿近,不同于沙哑的嗓音,他的双眼意外炯炯有神,很适合短外罩的

打扮。

「我是听灯庵老板提到这里的做法,才得知有关百物语的事。」

「谢谢您。」

「所以,我晓得负责聆听的是大小姐。以三岛屋现下的名气,像这种古怪的嗜好,大老板应该没空一一奉陪。生意如此兴隆,真是何喜可贺。」

他话中带刺。

「不过,恕不能透露敝商号及店主的名字,不要紧吧?」

「是,您方便就好。」

阿近再次低头鞠躬。

「只是,这样或许会不好叙述故事,您不妨以假名替代。」

三岛屋想从「黑白之间」访客那里听到的,不是故事人物的真实身分,而是故事的内容。由于是说过多次的开场白,阿近自然流畅地补充,毫无挖苦之意。

不料,房五郎却像被惹恼,语气十分不悦。

「有灯庵老板担保,我信得过,但……」

大小姐, 房五郎突然脸色一沉。

「您当真会替我们想办法吧?」

这下换阿近一愣。

「不管什么事,您都会帮忙解决吧?我是这么听说才上门的。」

「解决」是指?

「我要解决什么事呢?」

房五郎不禁焦虑起来。「您不能这样转移话题,我在金井屋也是很忙的。」

话一出口,他旋即噤声。

阿近嫣然一笑。「故事里的店家叫金井屋吗?我明白了。」

房五郎板起面孔。 染松依旧圆睁着双眼,轮流望着两人,一脸天真无邪。

「您在金井屋的身分是?」

「我是掌柜。」

负责掌管红漆算盘――房五郎皱着眉头道。只有讲到这里,他才微微挺起胸膛。

房五郎当然很清楚何谓「红漆算盘」,阿近听来却相当陌生。她猜想,这大概是形容很气派的算盘,也表示他是掌管现金出纳的大掌柜。

提袋店或杂货店并无此一说法,阿近老家经营的旅馆也一样,所以金井屋应是经营别种生意。

担任「黑白之间」聆听者的阿近,之后得向伊兵卫转述故事。她打算待会儿再请

教叔叔。

房五郎仪态不凡,或许与金井屋从事的买卖有关。身为三岛屋的栋梁,掌柜八十

助也很干练可靠,却没这样的威严气度。

「总之,我是为店里着想,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苦苦等候拜访三岛屋的机会。请

务必接受我的恳求。」

房五郎的话令阿近益发疑惑,灯庵老板究竟是如何推销奇异百物语的?

「金井屋这位先生,」阿近重新坐正,「看来,其中有点误会。」

「什么?」

「我们确实在收集奇异的故事,但只限于聆听,就是听您述说而已,不会帮忙解

决困难,或解开谜团。若灯庵老板提过类似的话,便是误会一场。」

脸色已十分难看的房五郎,明显浮现怒意。「这跟先前讲的完全不一样!」

「所以,我才说其中可能有点误会。」

阿近恭敬地柔言以对。然而,气得火冒三丈的房五郎益发挑眉瞪眼。

「根本是诈欺嘛。」

房五郎如此抱怨时,染松突然低下头,噗哧一笑。

那模样天真无邪,就只是个孩童觉得有趣,不由得笑出声罢了。要不是惊诧在前,阿近恐怕也会忍俊不禁。

「臭、臭小子。」

然而,房五郎却胀红脸。

「笑什么笑,你这个大笨蛋!说起来,还不都是你的错!」

他粗暴地揪住染松的衣领,作势欲打,差点撞翻烤火盆。

阿近急忙劝阻,事出突然,她一时忘了顾忌,挡在房五郎与染松中间,以背部护

着染松。

「请住手,掌柜先生。」

以当时的世道,年长者打骂年轻伙计并不罕见,算是一种管教的风潮,不过三岛

屋严禁此一行径。伊兵卫和阿民都很厌恶体罚,他们一致认为,若非得藉由这种方式才能管教伙计,那是老板本身不得其法。

「在其他地方我管不着,但您在三岛屋内动粗,我很困扰!」

尽管阿近出面制止,房五郎仍气得浑身发抖,一股怒意无从宣泄。他高举着原要挥向染松的手,不知该往哪摆。

「啊,真是的!」

思绪游移间,只见他使劲拍向自己的额头,发出令人讶异的清脆声响。

「怎会陷入这样的窘境……」

承受着几欲压垮胸口的痛苦,他哑声低喃。

一回神,阿近发现身后的染松紧抓她的腰带,悄声道:

「掌柜先生,请原谅。我不是故意那么做的。」

阿近缓缓回头,望向男孩。

染松睁着一双大眼,嘴巴微张,可清楚瞧见开阔的门牙缝。比起年纪相仿的新

太,染松的牙齿不仅长得小,颜色也不太健康,彷佛看得出这乡下小孩来到金井屋前的贫困生活。

「你刚才讲什么?」

阿近一问,染松连忙垂下目光。与其说是害怕,更像是难为情,他松开紧抓阿近

腰带的手,缩起身子。

「难不成今天故事的主角是这小弟?」

阿近转向房五郎。这名仪态不凡的掌柜,脸色由红转青,似乎很羞愧。

「抱歉,让您见笑。」

阿近一颗心仍跳得又急又快,但最近她已稍微学会如何不让情绪显露脸上。

「您不必道歉,而且,在这里发生的一切,及您在这里提到的事,我们绝不会外

传,请放心。」

阿近重新摆好烤火盆,面向两人。见染松依然缩着身子,她略略坐近染松。

「要不要喝杯茶?我让女侍泡个茶吧。」

额冒冷汗的房五郎理顺衣襟,不发一语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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