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松小弟,不,小染。」
「是。」染松安分地点头,齿缝过开的门牙上沾着栗子残渣。
「我和掌柜先生有些事情要谈,你能不能在厨房稍等一下?顺着廊道左转,走到尽头,应该会看到刚刚那名女侍,请告诉她需要的话,我可以帮忙』。」
「能说是姊姊吩咐的吗?」
阿近应声「嗯」,却被房五郎一句「不会叫大小姐嘛!」盖过。
染松没听见阿近的回答,又问:「跟刚刚的阿姨讲就行了吧?」
「她的名字是阿岛,喊她阿姨,小心会发生恐怖的事。」
染松天真一笑,轻快站起。
「我们店里的小新和你差不多年纪,要是他请你帮忙,要好好相处喔。」
「嗯,我明白。」
染松手刚搭上纸门,忽然转身道:
「姊姊……大小姐。」
「怎么?」
「那个铁壶。」他指着阿近身边的烤火盆上方。「您最好离远一点。」
为避免水煮过头,阿岛已先往烤火盆的木炭洒一层灰,壶口仍微微冒出水气。
「水会逃跑,危险。」
话语略显笨拙,却十分真诚。
「还有,插花的地方也一样。」
他指向插在壁龛花盆里的小菊。
「那里现下一定没水了。」
容器小干得特别快。
面对这郷下小孩认真的眼神,阿近点点头,待染松离开,她旋即提起烤火盆上的铁壶,蓦地一惊。
好轻,壶底仅残留些许的水。因为是泡茶用的,阿岛应该会装满。就算煮沸,也没经过多久,不至于只剩这么点水量。
阿近急忙走向壁龛前的濑户烧花盆,发现里头的水岂止少,根本空空如也,插有小菊的剑山裸露在外。
「喏,和我说的一样吧?」
房五郎有点幸灾乐祸,嘴角泛着冷笑。
「等着瞧,厨房很快会遭殃。」
阿近摩挲干涸的花盆底部,看着房五郎半晌,而后目光移回花盆,又移向房五郎。
「不是我做的,是那个小鬼。」
此时要是面露怯色,就太不成熟了。
「真教人惊讶。」阿近吁口气。「吓我一跳,」
「不枉我带他走这么一趟。」
「那盆小菊是我午饭后才插的花。」
「我说过,是染松干的好事。」
「难道是这小菊太会吸水?」
「不可能吧!」
阿近心知肚明,只是见房五郎不怀好意地冷笑,故意含混以对。
阿近将花放回原位,才开口:
「那孩子是打哪来的?不,说村名就行。」
「上州北的山里。」
据说,那生施放眼望去全是山。
「虽然没什么田地,却是松树、杉树的产地。杉树用来盖房子,松树用来当庭园树木,都有其价值,因为形状长得好。」
当地的村长姓金桥。
「那是打从神君家康公【注:德川家康的尊称。】进关东就有的名门望族,同时也是金井屋的开山始祖。」
由于手中土地的产物是树木,金桥家从以前便与木材批发业关系密切。后来有个
分家看准明历大火【注:明历三年(一六五七)连烧三天的大火,当时的江户泰半付之一炬。】之际前往江户,做起现在的买卖,也算得上历史悠久。
「不过,金井屋并非木材商。」
「没错,金桥家也是假名,我不会去探究。」
房五郎干咳一声。
「染松是金桥家一名伙计的孩子。」
他在七个兄弟姊妹中排行老么。
他父亲是看管马厩的下人,母亲是女侍。父母都比马聪明不到哪里去。」
这种讲法真不客气。
虽说是山村的村长,但拥有自家的马厩,表示金桥家财力不凡。
「他们家的孩子全在金桥家工作。」
「有人当樵夫、制炭工,也有人当佃农,当然,都算是金桥家的长工。」
也就是靠金桥家吃饭,房五郎补上一句。
「可是,为什么只有小染到江户来?」
「那是奉户边大人的指示。」
户边大人,指的是山奉行底下的一名与力【注一:江户时代,在诸奉行、大番头、书院番头等官员底下担任辅佐工作的职务。】。山奉行指的是管辖山林的行政机关,对于生产树木的土地拥有极大的权限,自然握有村长的生杀大权。
阿近不熟悉山村生活,但她自小在驿站长大,对于一些没去过的地方,多少曾有
耳闻。川崎是东海道数一数二的大驿站,全国有许多人会路过此地。他们投宿「丸
千」,在旅馆里畅谈见闻,光在一旁聆听,便对那些恐怕一辈子无缘造访的异惯
习、风俗、产物,都略有所悉。
「带小染到江户的富半先生是……。」
「他是金桥家的家丁,人称山老大。负责管束那些山林里的工人。」
「那职务很重要吧。」
为了染松一人,富半丢下工作,专程前来江户。山奉行的与力亲自下达指示,还
有重要的家丁随行,彷佛小染比金桥家的子弟受礼遇。
「这小子所到之处都会造成缺水的灾难,小心伺候也是理所当然。」
您这样的江户商家大小姐大概无法想象,房五郎忿忿不平道
「在多山的土地引发干涸,是很可怕的灾厄。万一井水干涸,可不是叫卖凉水的小贩来就能解决的事。」
江户的井尽皆枯竭,无法汲水,麻烦就大了。实际上,金井屋便是伤透脑筋,房
五郎才会排队到三岛屋寻求解决之道。
算了,现下反驳也没意义。阿近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反问:
「干涸得那么严重吗?」
「当然。」
房五郎夸张地瞪大眼睛,但他应该未亲眼目睹,约莫是从富半那里听闻。
「宅邸的井水干涸,用水一滴不剩,甚至只要染松上山捡柴,他所到之处,地下
的涌泉都会枯竭。」
附身染松的「旱先生」是地方神明,在所属土地上力量尤为强大。阿近暗想,他在江户大概施展不出同样的力量。
此外,就水来说,江户与其他地方有一点不太一样。
「江户都是自来水井,旱先生再厉害,也不可能让水完全干涸。」
没错。江户这块土地因水利不便,将军老早就设立自来水设备。阿近居住的神田三岛町,也是利用井承接援引神田上水【注:神田上水是江户时代设立于江户的上水道,为日本都市自来水的发端,与玉川上水合称二大上水」。】的自来水。
尽管江户市如此先进,近十年掘地下水井的住户仍增加不少,不过,井必须掘得够深,又耗费人力与金钱。且掘井有地下水可用,固然不错,但有时会掺杂海水不适合饮用。
用自来水泡产汤【注:刚出生的婴儿泡澡用的水。】,是江户人引以为傲的事,但这同样也是他们爱逞强、打肿脸充胖子的一面。原本就不是江户人的阿近常这么认为。
房五郎固执皱在一起的眉间,顿时舒展。
――哦,没想到这位千金小姐满清楚的。
「没错,所以户边大人也裁示染松应该送往江户。」
于是金井屋被选上,负责照料染松。
「当真是抽中下下签。」
房五郎不再生气,态度转为消沉,模样有点可怜。
「一开始听闻此事时,我们都半信半疑。乡下人特别迷信,我们猜想,那可能只是某个原因造成井水连续干涸,他们却认为是这小鬼干的好事。」
意外的是,连金井屋也发生水往外逃的现象。
「水缸、铁壶、花盆里的水,或许真的会逃跑――应该说是干涸吧,不过,自来
水和涌泉,与其说干涸,不如称之为改道。只要小染一靠近,水就会改变流向,是吗?」阿近说。
山里的涌泉也一样,若要让其干涸,可是比让神田上水干涸还困难。
「我也不懂其中的道理。」
房五郎并非在抗辩,似乎真的觉得这种事不重要。
「总之,户边大人知道江户有自来水,真是一场灾难,金井屋不得不负责收容瘟
神。」
请一定要帮忙想想办法,他又激动地央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