婶婶个性好胜,但一提到小孩,就特别容易感动。
「放心吧,我们会好好照顾他的。」
入夜后,三岛屋仍未发生用水干涸的现象,旱先生一直在忍耐。
阿近决定在平太和新太那间四张榻榻米大的房里,摆一个水缸。两名童工第一件
合力进行的工作,便是从厨房搬出水缸。
阿近吩咐平太,假如发现水变少,随时都能打井水补满,不过,夜里一缸水可能
就会被喝光,记得一早先前往汲水。
一无所知的新太,瞧见摆在房里的水缸,恐怕会感到既诡异又滑稽吧。以向新太
解释为契机,两人或许会打开心房,于是阿近故意一字都没告诉新太。
「看他平安地从澡堂返回,可见旱先生不喜欢洗澡水。」
伊兵卫净说着风凉话。
「既然这样,不如在店内及家中四处摆设水缸,旱先生应该会很满意。」
「才不要,那不就像屋里在漏水。」
整天都得注意将所有水缸装满,相当费工夫。
「我也担心这点。」阿近说,
「您愿意收留平太,我非常感激,但我们不见得是适合他的店家。」
平太先前的话,一直悬在阿近心中。
――旱先生搞不好想去有更多水的地方。
「旱先生附在平太身上,乖乖来到江户,可能是明白小野木不再是水源丰沛的土地。」
「或许不待在水源丰沛之处,也便使不出真正的力量。」阿民赞同道。
「嚷着要摘下马的肝、刨出平太的眼珠,这些恐怖的话全是恫吓。只怕待在
小野木的旱先生,已没多大的力量。」
伊兵卫抚着下巴沉吟。「阿民说得有理,毕竟旱先生连惩罚小野木的村民都办不到。」
接着,他突然望向阿近,
「妳猜是为什么?」
阿民抢在阿近之前回答。「因为早先生的力量源自水。」
「仅仅如此吗?」
阿近说出在「黑白之间」时的想法。「主要是小野木的村民不再信仰的缘故吧。」
「信仰吗……」伊兵卫低喃。
「难不成是遭村民嫌恶?」阿民连忙展开推理,「所以大伙对祂漠不关心。」
被人讨厌、嫌弃,神明也会感到难过。
「有可能。不过,诅咒神原是力量强大的神明,小野木的村民看到和平太一起下山的旱先生把水全呑进肚里,应该很害怕才对。」
伊兵卫到底想说什么?阿近与阿民面面相觑。
「旱先生是个爱哭鬼。」伊兵卫微微一笑,「祂先是哭着说,已受够独自被关在
偏僻小庙,当平太第三次带符灰上山时,也还因枯等太久而哭丧着脸。」
小女孩泫然欲泣的脸,感动平太的心。
「两人第三次见面时,泪湿双颊的旱先生,让我觉得好哀伤。旱先生可能认为平
太忘记祂的吩咐,再也不回来。」
被遗忘多年的山主,以为这次又被平太遗弃在这里。
「但平太的个性一板一眼。由于他信守承诺,旱先生才能载着他展开『山林疾行』。」
然后,顺利重返小野木,喝光小野木的水,从人们遗忘多年的记忆中回归。
「既然小野木的村民想起旱先生……」阿近接过话,「旱先生应该会重拾原本的法力。叔叔,您疑惑的是这一点吧?」
「嗯。可惜,天不从人愿,旱先生最后仍和平太一起被逐出小野木,」
到底是什么原因?伊兵卫抬头仰望天花板。
「不论是神明或人类,有心之物何时最感到寂寞?」
就是不被需要。
「所以,三十年前,先生才会败在修行者手下。」
今年夏天,祂让小野木的村民惊慌失措,却没有进一步的结果,也是此一缘故。
「小野木已不需要旱先生,不管是三十年前或现在都一样,因而旱先生没能取回真正的力量。」
「你说的需要……指的就是信仰吧?」阿民从旁插话。
「不是信仰。不过,那算是信仰的根源。」
阿近隐约明白伊兵卫想说的话。寂寞的旱先生,与被旱先生泪水打动的平太。此刻仍静静陪伴旱先生的平太。
需要和被需要。「想去有更多水的地方」,或许这是不太表达自身意志的方式。
「我认为,替平太考虑以后的出路才是最重要的事。总之,暂时留在这里,由我
们细心调杀他吧。」伊兵卫恢复悠哉的口吻,「眼下他能跟新太和睦相处就好了。」
「男孩打上一、两架就行啦,这是最快的快捷方式。」
干脆怂恿新太,平太若再拿石头砸麻雀,别光哭,直接扑上前把平太打倒便是。
「我们叫他平太吧,童工染松这名字实在别扭。」
「啊,就是这个。」伊兵卫咧嘴大笑,「不晓得是金井屋的上一代或这一代当
家,以熟识艺伎的名字随口叫唤童工,毫不羞赧。」
阿民莞尔一笑,阿近则微感惊讶。若伊兵卫没猜错,男人还真无可救药。
「叔叔觉得金井屋做的是哪种买卖?」
阿近十分在意房五郎提到的「红漆算盘」,但伊兵卫也不清楚。
「大概是金井屋里用的暗号吧。」
「房五郎这个人似乎很喜欢耍派头,应该没特别含意,不需要想太多。」
阿民蹙眉应道,她最讨厌会打孩子的男人。
接着来到当天深夜。
一声非比寻常的悲鸣,惊醒三岛屋众人。而且,并非只有一声,连续响起两、三
声。虽然仅发出尖叫没说话,但那的确是新太的声音。
店主夫妇、阿近、掌柜八十助、女侍阿岛等五人,皆一副没睡醒的慌张模样,差
点在狭窄的走廊上撞个正着,你推我挤、争先恐后地直奔新太与平太的房间。
「新太!」
八十助率先打开纸门。一开始冲得很急的阿岛,由于和众人挤在廊上时仍不断听
见新太的叫喊,吓得几乎腿软。
阿近第二个抵达。
曾是贮藏室的这间房,约四张半榻榻米大,没设窗户,光线照不进屋内。
「新太?新太怎么啦?」
八十助摸索着进房。
「大掌柜!」
新太直奔而来,接住他的八十助躺倒。阿近绊到八十助,失去重心,尖叫着往前
一扑,正好瞧见平太月亮般小小的白皙脸蛋。他双手拢膝,蜷缩着身子。
紧抱八十助的新太,仍双手乱挥,不住大叫。他频频指着身后,直嚷「那个,那
个、那个」,眼看就快口吐白沫。
是阿近摆在房内的水缸。
「水缸怎么了?新太,振作一点。」
阿民抱住新太,朝齿牙打颤的他厉声一喝。
「阿岛,带新太进屋 ,让他换件衣服。」
仔细一瞧,新太竟吓得尿湿裤子,女侍们急忙把新太带走。
不知为何,伊兵卫脸上带着笑意,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原本也吓傻的阿近发现
叔叔注视平太,便改望向叔叔。
「发生什么事?」
是那家伙不对,平太语带辩解地冷冷应道。
「居然嫌半夜去上厕所麻烦。」
他想此接尿在水缸里。
「旱先生难得心情转好,那家伙又把祂惹火。想想看,有人在你头顶小便,任谁
都会生气吧?」
所以,才不是旱先生的错。
伊兵卫捧腹大笑,平太也噘着嘴笑出声。
阿近悄悄指着水缸,「还在里面吗?」
平太摇头。「出来了,见下和我在一起。」
阿近移膝向前,往水缸内窥望。好不容易习惯黑暗的双眼,看见缸底所剩下不多的水。
「先生真是遇上大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