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五郎倒卧在干涸的水井旁。
「旱先生将他吐了出来。」
房五郎面无血色,通体冰冷,但一息尚存。只是,他身上一丝不挂。
还有……
「他的体毛……」
「毛?」阿近和阿岛异口同声地问,「怎么啦?」
「消失得一乾二净。」
他的头发、眉毛、胡子,腿毛,一根不剩,全身光溜溜。
毛全没了……阿岛愣愣低喃。
「变得光溜溜的?」
接着,犹如火山爆发,众人哄然大笑,笑得挺身后仰、簌簌发颤、捧腹连连。
忍不住笑出声的阿近,觉得有点歉疚。她出言警告「阿岛姊,别这样」,阿岛仍
笑个不停。
「对、对不起。」阿近自己同样边道歉,边笑到流泪。
「哪里 其实我也吓一大跳。」富半掩不住笑意。
「现下房五郎掌柜情况如何?」
「今天早上终于醒转,似乎没大碍。」
房五郎能清楚与人应答,手脚也行动自如,只是对遭大蛇吞噬的经过不复记忆。
「那么,他也不记得全身毛发消失无踪喽?」
据说房五郎无比慌乱,不知自己发生何事,周围的人也不知该怎么向他解释。
好不容易止住笑的阿岛,又噗哧一笑。
「睁眼一看,全身光溜溜。」
「阿岛姊实在坏心。」
「是是是,真对不起。」
富半带着平太离开金井屋,在目前住的旅馆歇脚。平太没有需要医治的伤,吃完
饭已睡下。
听到这里,阿近,心里只挂记着一件事。
「那旱先生呢?」
富半刻意装得一本正经,那是懂得喜怒不形于色的成熟大人,真正开心时的神情。
「回来了,和平太在一起。」
「是小平说的吧?」
「嗯。他像个大人般,把旱先生训一顿。」
――不能做那种事。
「平太还担心地劝告,祢这次一定会被收伏。」
平太说话的模样彷佛清楚浮现眼前,在场三人都轻松一笑。
富半大手往脸上一抹,卸下肩上重担似地吁口气。
「小野木刚发生骚动时,我简直吓坏。旱先生要是一直附在平太身上,稍有差池,平太恐怕会小命不保。之后,旱先生随平太到江户,且一直陪着他,我才明白,
旱先生已和他成为好朋友,一旦分开,他俩都会很寂寞。」
察觉此事后,富半仍会担心平太日后的出路,但已不再那么烦恼。江户是个大地
方,跟小野木不同,总会有办法的。
「所以,你们还一块去看水艺表演,对吧?」
富半一阵惊慌,「平太那小子,连这种事都说啦。」
虽然对水艺表演者很抱歉,但阿近也想一起欣赏。
「不过,我就是太放心了,平太才会遭监禁,吃足苦头。」
「是金井屋不对。」阿岛毫不留情地批评,「要是肯好好听小平解释,恭敬地请求旱先生,哪会有问题?像我们就没遇上任何困扰。」
金井屋方面表示,既然发生这种事,便无法再收留平太。所以,富半打算带平太
回小野木。
「在那之前,我想向照顾过平太的各位道谢。」
阿近向富半提起房五郎带走平太时,伊兵卫那句谜样的话。
「那么,府上的老爷早看出这点。」
平太要是又在金井屋遭受不当对待,旱先生绝不会坐视不管。
「叔叔对平太的出路,约莫已有想法。」
阿近并拢双膝,重新坐正。
「富半先生,这次可否正式将平太交由三岛屋照料?能不能请您帮忙征求金桥村
长的同意,就说神田三岛屋的店主伊兵卫,会担任平太的监护人,妥善照顾他。」
阿岛目光炯炯,倾身向前。
「小平应该希望留在江户吧?要是带旱先生回小野木,只会旧事重演。」
富半并未考虑太久,眼神放柔道:
「其实,若能取得同意,平太也想待在这里工作。」
厨房的茶柜后方,传来一阵声响,三人转过身,发现新太跌倒在地。他一直躲着
偷听,刚要站起脚却麻了。
「太好啦,小新。」阿岛歌唱般唤道,「又能和小平吵架喽!」
新太腼腆地笑着跑开。
不到一个时辰,平太便重返三岛屋,富半也启程回小野木。
镜开【注:正月十一日取下镜饼煮成杂煮或汁粉吃的一种仪式。】当天,平太与新太比赛谁汁粉【注:以年糕或白汤圆连同红豆汤一起煮成的甜点。】吃得多。虽不清楚旱先生的喜好,阿近仍在房间的水缸旁供上一小碗汁粉。隔天早上一瞧,碗里是空的,看来祂并
不讨厌甜食。
暂时没收到小野木的任何消息,富半也没再现身。平太在三岛屋学习工作,和新
太一起忙碌,度过一段快乐的时光。新太似乎已获得旱先生的原谅,一个下着冰雨的早晨,他面向水缸说「今天很冷,我帮忙加热一下吧」,恰巧被阿近撞见。
不久,小野木捎来一封信。
寒冬时节,山上工作繁忙,富半无法离开小野木,才以信件联系。信中附上一张
金桥村长写的漂亮同意函,正式将平太托付给三岛屋伊兵卫照料。
「太好了。」嘴上虽这么说,阿近仍有些担心。
「不过,这样就暂时不能回小野木,见不到爹娘,你想必很难过吧?」
平太相当坚强。短短时日,他已有十足江户伙计的派头。
「即使回去,爹娘也会因为我而抬不起头,根本一点帮助也没有。等在江户赚点
钱,我会寄生活费回家。」
最近,从事人力中介的灯庵老板再度造访三岛屋,似乎是伊兵卫主动找他来。只
见他直接走进伊兵卫房间,两人展开密谈。接着,他躲在暗处偷偷观察平太替提袋店的师傅送便当、劈柴、打扫,种种认真工作的模样。
遇到阿近时,他出声打招呼「哦,大小姐」
阿近客气地与他寒暄。
「决定那孩子的出路前,这个故事仍会继续,所以下一位要说奇妙故事的人,我
让他先等一等。」
真有那么多人在排队吗?阿近半信半疑。
灯庵老人也是个秃头。每次看到他,顶上总是无比油亮。
「灯庵老板,叔叔这次又拜托您什么呢?」
满头油光的老人,蛤蟆般咧嘴微笑,活像是神主。
「这您自己问他吧。」
阿近还想打听一事。
「我晓得不该问,却十分在意。不知金井屋是做何种生意?」
这名人力中介商倒是很干脆地回答「当铺」。
「金桥家靠小野木的珍贵木材发财后,在江户买下当铺的股权。金井屋算是金桥家的分家。」
接着,他突然以紧迫盯人的口吻规劝道:「假如妳心想,什么嘛,原来是借钱收
利息的,而露出鄙夷的神情,那可不行。何况,做这行的愈讲求伙计的礼仪愈好。」
房五郎并非真的那么坏心。
「江户人不习惯地方神明,没当一回事,才会犯下大错。妳可不能笑话他,毕竟
谁也不晓得自己会因什么缘故触怒神明。」
尤其妳专门聆听、收集不可思议的故事,就更有可能。
一长串的说教后,他又像只喝醉的蛤蟆般,咧嘴一笑。「房五郎掌柜也学到教训,对手下温柔许多。」
谢谢您的指教,阿近低头行一礼。
几天后,伊兵卫将阿近和平太唤进房里。
平太微微缩着身子,阿近也颇为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