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很好吧?大哥和仙右卫门完全是这么想。不过,站在老爷们的立场,当然
不希望此事是母亲作祟,于是他们找到一个逃避的借口。」
小一郎的话有理,变身阿花的肯定是狐狸或妖怪之类,那就请巫女或修行者来收妖,他们显得斗志昂扬。
「最后有请人来收妖吗?」
才没有,阿路冷哼一声。
「婆婆抢先出现在我们梦中。」
住吉屋众人做了同样的梦。
「这次婆婆没再妥把戏,直接以真面目现身。每个人的梦境似乎有点差异,但大
致是为同一件事。」
就是先前那句充满怨恨的话――我不原谅你们。
「尤其是对我和大嫂,婆婆更是丢出坏心的难听话。」
――妳们想让店的规模倍增?要好好养育阿花和阿梅,让她们一样长得亭亭玉立?别笑掉人大牙。
「阿花的死,毁了你们的计划,但我不会原谅你们。胆敢让阿梅住进本家,我马
上取她性命,你们等着瞧。」
阿路的口吻相当骇人。
「对了,连小一郎也挨一顿骂。我婆婆骂他:说什么狐、狸猫,不相信奶奶的话
吗?你这不孝孙。」
居然讲到这个份上,阿近有点错愕。就算想当笑话看,也太过沉重。
阿近叹口气。「您那位过世的婆婆,究竟为何要这样诅咒你们?」
阿路凝望着阿近,理了理发鬓,微微低头行一礼。
「抱歉,阿近小姐日后还要嫁人,我没有吓您的意思。」
阿路说,当中没有任何理由。
「一开始我不是提过?做婆婆的总会讨厌媳妇,而媳妇也嫌婆婆碍事,就是这个
道理。」
阿近完全插不上话。
「不过,每天怒目相向很痛苦吧?所以,尽管嘴上说可恨,看不顺眼、心情郁
闷,仍得想办法互相让步、互相看开,最后互相原谅。唔,就是么回事。」
但住吉屋来不及走到最后一步,便发生不幸的分歧。
「我婆婆原本真的不是难相处的人,毋宁说她个性温顺。在阿花和阿梅出生前,我和大嫂都不曾与婆婆起争执。」
正因如此,当大嫂产下双胞胎,婆婆嚷着「这样不吉,不能留在家 滚出去,看了就碍眼」时,她们虽感到惊讶,但并未看得太严重。
「我们一时无法置信,她到底是怎么啦?难道这才是她的本性?我不觉得生气或
难过,而是吓呆了。」
若原是个坏心肠的人,媳妇自然会有所防备,或者该说会习以为常。
「我婆婆却是性格丕变。」
这样反而教人心情无法平复。
「根本是假藉迷信的名义欺负媳妇,这是我唯一的感受。」
俗谚说「有话不讲,憋久会出毛病」。阿路认为,平时默默忍气吞声的,才是性
格倔强的麻烦人物。唉,真讨厌。
「最后,我和我家老爷带走阿梅,算是与婆婆取得和解。但我对她恨意难消,为了阿梅,我满腹怒火。而每天到我家替阿梅喂奶,哭着回去的大嫂可怜的处境,更令我怒火高涨。」
阿近沉默不语,双手摆在膝上,凝望阿路。在「黑白之涧」常出现这样的情况,
人们叙述着目己的故事,一开始不敢说的话,都会陆续道出。故事本身得到力量后,会翻开之前掩盖的旧事,让隐藏的秘密摊在阳光下。
「大嫂不像我表现得这么露骨,但我真的很生气。当然,婆婆不可能没感受到我
阴沉的情绪。」
于是,彼此倾倒的情绪,像黑雪球般愈滚愈大,最后在婆婆临终之际,化为那句遗言,赤裸裸摆在眼前。
「那是有损亡者形象的恐怖话语。我觉得很不象话,心中再度燃起怒火。」
想让生意规模倍增,并将阿花和阿梅抚养成人,让她们长得同样亭亭玉立的念
头……
「并非希望求得婆婆的原谅,根本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决心。我只是觉得,哪能
输给那老太婆,我们走着瞧!」
一口气说完,阿路猛然回神,突然一阵害羞。
「我真是坏媳妇啊。」
她的声音不带半点消沉之感。
阿近暂且离席,半背对着阿路,面向长型火盆和铁壶,重新泡茶。她的动作缓慢而沉稳。这段时间,阿路的情绪应该能稍微恢复平静。
阿近陷入思索,这真的是个鬼故事吗?
阿近虽非只是坐在这里听故事,她曾经历不可思议的情况,遇见人们口中的「鬼魂」。亡者维持生前的姿态与嗓音,出现在阿近面前,亲切地和她说话、谈笑、流泪,并相互勉励,寻求彼此的原谅。
另一方面,她也曾与像是怨灵或恶灵的对象对峙。
阿近的经验称不上多,光凭自身见闻评断阿路的故事,未免太鲁莽轻率,得多多
留意这点才行。
只是,听到现在,阿近总觉得住吉屋的故事不太对劲。
阿路说,她婆婆塑造出像阿花人偶的幻影,一旦被识破,便露出原本的面目,吐
出满怀恨意的话语,甚至出现在众人梦中,厉声训斥,加以威胁。
那真的是住吉屋婆婆的鬼魂吗?
其实,不过是场梦吧?若以「梦」形容不够贴切,还可换成「想法」。
那不是已故婆婆的想法,也不是不幸早夭的阿花的想法。而是目送她们离去的住吉屋众人,尤其是阿路与阿累这两个同时身为媳妇和母亲的女人,埋藏在心底的「想法」。
企图在鬼故事中寻求合理的解释,或许原本就是个错误,但阿近隐隐感到坐立难安。从人心的观点来看,也觉得有些不合逻辑。
ーー换成是我……
若想让忤逆自己的媳妇和儿子受苦,并借用可怜早夭的阿花形体现身……
――绝不会让她看起来像人偶,而是完全化身为阿花小姐,让阿累和阿路,一见
泪流满面,巴不得冲上前将她搂进怀里。
倘使要吓唬阿梅,让她害怕,不如直接以阿花生前的模样现身。用阿花的原声与阿梅交谈,哀叹「为什么只有我死」,一定更有效果。
睁大双眼,像蝴蝶般飘然来去,总是说着天真话语的阿花,打一开始就是个败笔。住吉屋婆婆的怨念,有必要藉她这种吓不了人的形体,出现在众人面前吗?
刚刚阿近曾感叹「您婆婆的鬼魂真是大费周章」,阿路还以颜色般,马上应句「她有的是时间啊,鬼魂又没其他事可做」。
这不单纯是个笑话般的解释,还是偏向活人逻辑的想法。阿路的语气不带丝毫迷惘,她一口咬定,并当场撂下这句话,感觉就是不想和阿近深谈,以此搪塞。
或许阿路也觉得不对劲,即使没仔细思考过,内心深处应该明白,她自己――甚
至是住吉屋众人共有的这个故事,如此解释实在古怪。
不论是已故婆婆的鬼魂或怨念,可能根本不存在,真正有的只是住吉屋众人心中
的想法。不曾稍瞬的双眼,始终穿同一件浴衣的阿花幻影,恐怕也是他们这种想法下的产物。
进一步思索后会发现,最早目睹阿花幻影的,是从外头来到住吉屋本家的工匠,似乎可从这一点窥见深远的寓意。阿花的幻影为何不先在痛失爱女而悲叹的双亲面前现身?阿梅对她既怀念又歉疚,终日苫恼烦闷,阿花为何不出现在她枕边?为何那些非亲非故的工匠才看得见她?
既然连对此事一无所知的工匠都这么说,住吉屋的人们自然没有猜疑的余地。
不,实际上,阿路曾怀疑是丈夫仙右卫门反侮,不想搬回本家,所以刻意要工匠
撒谎,直到穿浴衣的阿花也在住吉屋众人眼前现身,才「证实」是误会一场。
这些仔细周到的环节,令阿近觉得事有蹊跷。
而且,她认为阿路的猜测意外泄漏住吉屋分家、本家,及阿梅的真正心声。
阿路与仙右卫门担心阿梅与亲生父母同住后,他们会感到寂寞。但这样的不安,
不仅仅存在他们心中。同样地,阿累和多右卫门也害怕看到阿梅与他们之间紧密的羁绊,会感到嫉妒,难以介入。不可能毫不担忧。
当然,这两对夫妻并非满脑子忧虑和不安,喜悦、期待及希望阿梅能幸福的心愿
同样强烈。正因如此,他们绝不会让那些不好的情感显露在外。
这对阿梅也一样。同时拥有两边的父母,若说她只觉得高兴,没其他顾虑,肯定
是骗人的。双方能平等地和睦相处,她是重要关键,绝不能让两边的父母反目成仇。日常生活中得处处留心,但自己有这种能耐吗?阿梅恐怕相当烦恼。
何况,阿梅对阿花的歉疚比任何人都深。奶奶的遗言内容,阿梅不可能毫不知情,尽管阿路他们一直坚守秘密,但阿花和阿梅不会永远是三岁小孩。随着年岁渐
长,两人应该悄悄谈论过自身奇怪的遭遇。要是想暗中透过资深伙计查清真相,理当不难。
阿梅约莫是害怕祖母遗留的诅咒,才会对阿花感到歉疚吧。这么一来,她就更不
能明说。
许许多多难以形容的复杂思绪,构筑出诡异的阿花幻影。住吉屋众人称之为鬼魂,解释成是已故婆婆的怨念在操控一切,更不必说出真心话,彼此也不会产生嫌
隙,维持相安无事的状态。
「啊,好香。」
阿路开心地品尝一近重泡的茶,长长吁口气。
「一点也没错……」
阿路双手小心翼翼地包覆茶碗,放在膝上,而后望向庭院。
「爽口的茶、美丽的杜鹃、宜人的天气,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就是幸福。不
过,只要有一丁点的烦恼,更容易忽略眼前的一切,满脑子想着自身的缺点、痛苦的遭遇,及恼人的烦忧。」
阿近静静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