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与平先生的熟识骗走那笔钱,所以,有时他会忍不住破口大骂,有时则
不想提及此事。」
其实,与平对受骗上当一事十分懊恼,他恨自己太天真。
「不过,当时没那闲工夫让他长吁短叹。不快找寻生路,家中妻儿都会活活饿死。」
更糟的是,失去的那笔钱里,包括与平借款凑来的资金,还债的压力相当沉重。
「与平先生说过,当初要是没借贷,他就能藉沿街叫卖蔬菜的方式从头来过。」
单单靠每天沿街叫卖实在无法还债,然而,眼下根本没余力开店,也没金主能帮忙。
「走投无路时,有人问他要不要当武家宅邸里的御用人。」
有位人面甚广的蔬果店老主顾,非常欣赏与平的经商手腕及工作态度。
「依您在老家的见闻或许知道,以御用人这种身分,若能将家中事务处理得宜,除奉碌外,还会有其他收入。那可不是见不得人的贿赂黑钱。」
这对背负债款的与平是极具吸引力的工作。
与平立刻做出决定。让阿夏和直太郎迁往绿町的大杂院后,他背着一只包袱,踏上全新的道路。而他果然不负所托,很快学会工作的诀窍。
「马上便有其他宅邸前来委托他管理财务,不过,尽管身兼好几份差事,但最早服侍的武家始终是与平先生的主子,他一直没离开那座宅邸。」
此时,小师傅面露难色。
「关于这座武家宅邸……若不讲出名字,您可能不容易了解吧?」
阿近看出他对报出真名感到忌惮。
「那就取个假名吧。」
「能随意取吗?」
小师傅仍不知如何是好。
「叫『鲶鱼须』,您看怎样?」
阿近莞尔一笑。
「那些孩子都这么称呼,不妨就照用吧。」
约莫是想到遭孩子们顶撞的情景,小师傅缩着脖子,一脸难为情。
「是,依您的意思。」
「刚刚讲到,与平先生一直住在鲶鱼须大人的宅邸。」
「短短八年间,他已和大伙打成一片,完全成为宅邸的一员。主人也是……」
略略停顿,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
「鲶鱼须大人也很信任与平先生,家中事务几乎都交由他管理。」
「鲶鱼须大人是地位崇高的官员吗?」
挨骂的三名男童只说他是「官员」。
「您记得真清楚。」
小师傅苦笑道。
「不是和町奉行所或评定所相关的官职。虽然家世颇有来历,但既不是名门
算不上高官,更没有万贯家财。」
「正因如此,」小师傅压低嗓门,「这次的事,才会被人用钱摆平。」
「那么……」
「鲶鱼须家一口咬定那起火灾是与平干的,并坚称他想盗取主人的财物。不仅如
此,他们还对与平先生火灾前的工作情形鸡蛋里挑骨头,指出他早有私吞财物的前科。」
「这样与平先生不就……」
「不管当事人是死是活,一样罪无可恕。只要主人提出控诉,肯定吃不完兜着走。阿夏夫人和直太郎也无法全身而退。」
在这窘境下出手相救的,正是八百浓夫妇。
「他们向鲶鱼须大人献上大笔金子,一再磕头求他原谅与平一家。」
鲶鱼须态度强硬,起初交涉无效,最后在八百浓诚恳的态度及最重要的大笔金钱攻势下(像这情况,实在很想说湜贿赂奏效),才肯收手。
「宅邸的火灾不是人为纵火,而是与平的过失引发,但他努力救火,为此舍命,功过相抵,于是不再追究。最终对外以这种形式画下句点。」
「目付大人接受他们说法吗?」
对平民百姓的罪行施予惩罚,是町奉行所的工作,但对象换成武家,则由目付负
责管辖。
小师傅一脸沉痛。「根本和处理市井小民的情况没两样。鲶鱼须既然不再追究,上头也不会执意要逮捕与平先生。」
话说回来,这可不是一场简单的交涉。
「八百浓老板为救与平一家,上下使了不少银子吧。」
「没错。但他们并非白白付出,而是要求有所回报。」
阿近已瞧出端倪。「要他们让小直当养子,对吧?」
这不就跟买卖人口没有差别吗?
「八百浓不是第一次提出收直太郎当养子的要求。此事得回溯到八年前,与平先
生经商失败、失去店面时,他们就曾提议。
与平与阿夏断然拒绝。当时直太郎才三岁,仍是需要寸步不离照料的幼儿。
另一方面,八百浓也颇坚持,他们告诉与平夫妇,若真心为可爱的独生子着想,与其让他跟你们一起走投无路,不如送给我们当养子。还说趁孩子年纪小不懂事,较容易和养父母亲近,净是一些不顾他人感受的自私言语。
「与平先生火冒三丈,驳斥『就算没店面,我们一家三口也絶不会走投无路』随即和八百浓断绝关系。」
与平自认双方已老死不相往来,八百浓可不这么想。堂兄弟的血缘,毕竟无法轻易抹灭。所以,这八年间,只要一出状况,八百浓老板便旧话重提,絮叨「直太郎真可怜,你们做父母的不觉得丢脸吗」之类没意义的话,百般干涉。
「之后,与平先生从事御用人的工作,一家生活无虞,他仍常去找碴吗?」
面对阿近的询问,小师傅略微思索道:
「尽管是间小店,但在商人心底,失去自己的店所代表的意义,似乎并非单纯地
丢掉工作。」
就像我,他搔抓鼻头。
「武士失去奉禄,比纯粹没生路难堪。我失去主公,成为流浪之身,最后虽当教师维生,但若有人问我『这是武士能抬头挺胸、向人夸耀的生存方式吗』,我还真不知如何回答。」
八百浓攻诘的正是与平这一点。他们告诉与平,再怎么想重新生活,依然无法改
变你落魄的事实。对直太郎而言,你已不是了不起的父亲。
阿近听得瞠目结舌。
「我认为武家宅邸的御用人及习字所的老师,都是不简单的工作,假如能成功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博得周遭众人的倚重和爱戴,哪需要羞愧?」
八百浓老板……阿近忍不住噘起嘴。
「实在有点傲慢。他自认层次比那些和大杂院太太们做生意的菜贩高出许多,总
是趾高气扬,我婶婶和阿岛姊都十分厌恶。」
小师傅似乎觉得好笑,微微瞇起眼睛。
「直太郎也常这么说,且和您刚才的表情一模一样。」
阿近顿时感到十分难为情。
「抱歉,冒出如此孩子气的话。」
小师傅丝毫不以为意。
「难怪直太郎会生气。」他继续道。「决定将直太郎送养,阿夏夫人也是百般煎熬,或许她现下仍相当后悔。不过,失去与平先生,母子俩确实已走投无门,被逼上绝路,最后只能这么做。所以,她苦口婆心地说服直太郎。」
关键在于,八百浓不明白这点。
「一个快满十一岁的男孩,从未对八百浓解开心防,不管他脑中明白多少,内心
无法配合也莫可奈何。即使告诉他,从今天起要多亲近养父母、孝敬养父母,直太郎也不可能顺从。」
这种情况,就要展现大人的宽宏气度,静静等候雪融,方为上策,然而……
「八百浓夫妇似乎不懂『欲速则不达』,见直太郎不愿亲近自己,百般焦急,做
出最不该做的事。」
他们想先对直太郎施恩。
「要不是我们花大把银子讨鲶鱼须大人欢心,你爹如今已成为罪人,曝尸于市,
而你娘也会被关进傅马町大牢。」
除贿络鲶鱼须的银子,八百浓还一肩扛下与平的债务……
「两笔钱加起来,你工作一辈子也还不完。你从没辛苦赚过一毛钱,可能不知该心存感激。不妨把手放在胸前,仔细想想这是多大的恩惠。」
哗,阿近一听心都凉掉半截。
接着,八百浓老板为赢得直太郎的尊敬,刻意贬损他仰慕的双亲。
「鲶鱼须大人早看穿你爹的居心。与平利用身为御用人之便,盗取主人的财物。阿夏知情后,非但默许他这种行径,甚至暗中唆使他继续。」
所以,那场火灾也是与平干的好事。与平眼见侵占财物的罪行即将露馅,顿时乱了手脚,他认为只要一把火烧掉整座宅邸,就不会留下证据,于是没细想便纵火烧屋。最后命丧火窟,算是因果报应。
「他们夫妇动不动就辱骂直太郎,你父母都是偷人财物的大坏蛋,要是待在那种父母身边,你以后也不会是好东西。」
阿近摀住自己快要噘起的嘴巴。
「直太郎是个聪明的孩子。」
小师傅转为沉痛的口吻。
「他马上反驳养父母,你们这样说有证据吗?有就拿出来给我看啊。」
他愈抗辩,八百浓夫妇愈是光火。证据当然有,不拿给你看是我们做父母的体恤之心,你这不知感恩图报的家伙,说完便抡起拳头……
阿近原本摀嘴的手,改抬起遮住眼睛。
「简直形同身陷泥沼。」小师傅接着道,
「但八百浓夫妇满心以为,只要这样责骂直太郎,总有一天他会乖乖屈从,变得恭顺。大概是想不出其他方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