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感触良深,言词突然变得犀利,眼神蒙上一层暗影。看来,那须请林藩遭
撤藩一事,牵扯不足为外人道的内情。阿近无意间戳中小师傅内心不可触及的秘密。
「不过,我没猜中吧?」
阿近移膝向前,加重语气间,小师傅倏然回过神。
「什么? 」
「小师傅,您怎么晓得绣球花宅邸的事?」
「从、从我师傅那里听来的。」
「哎呀,」阿近下巴微敛,「是『深考塾』的大师傅吗?」
「是加登新左卫门先生,和他的妻子初音夫人。」
一提到两人的名字,小师傅顿时目光一亮。
「他们夫妻俩,说胆子大也对,说古怪也对,说固执嘛,确实有点固执。他们非但知道绣球花宅邸的事,甚至在那里住过一年多。」
小师傅的神情,半是钦佩,半是惊讶、光从他表情的变化,就看得出也相当敬重大师傅夫妻,和他们很亲近,但也常被使唤差遣。
「话说回来,担任武家宅邸御用人的直太郎父亲,当时工作的地点就在那幢空屋隔壁,此事师傅并不知情。因为我真的是凑巧从与平先生口中听闻绣球花宅邸。」
对与平而言,那是隔壁人家,不会经常谈及。
没错,小师傅重重颔首。
「就是这样的凑巧,才不能轻忽啊。」
他单边脸颊微微抽搐。
「您的意思是……」
「只要明白绣球花宅邸的来由,便能大致猜出与平一家遭遇的悲剧是怎么回事。也就是说,我知道直太郎一直在追求的真相。」
阿近诧异地后仰,原来如此。
「那为何不马上向小直……」
向小直阐明真相――话才要出口,阿近旋即噤声。只见小师傅像吃下苦瓜般,皱
着一张脸。
「说了直太郎会信吗?」
「真相那么难以戳信吗?」
「极为离奇。」
「不像人世该有的事吗?」
小师傅又苦着脸。「既像人世的事,又像另一个世界的事。」
他的眼神再度蒙上一层暗影。
「因为是离奇的事,没有确切证据。」
端看听者愿不愿相信。
「况且,师傅和我都是凑巧得知,直太郎恐怕不会相信。」
所以才感叹实在不能轻忽「凑巧」啊。
「孩子其实很重道理。任凭大人再怎么神气地说教,只要言行不一,孩子马上会发现,并加以反驳。」
不知为何,阿近脑中浮现调皮三人组的身影。
「嗯。」她深有所感地点头。
小师傅似乎看出阿近的心思,顿时泄气不少。明明什么都没提,两人却心意相
通,足见那三人组真的教人头疼。
「不过,小直很喜欢您,应该会相信您的话。」
不,小师傅摇头。「他只会以为我是要鼓励、安慰他,才编出这样的话。」
阿近一时无法反驳。
「我讲过,他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正因如此,听得出您的话是否属实。」
「即使我是凑巧得知,他也会信?」
「不妨把凑巧两个字改一下,就声称您展开多方调查,终于查明真相,如何?」
「要撒谎吗?」
小师傅的眼中掠过一丝寒光,阿近不由得怯缩。
「……抱歉。」
要是有人旁观,应该会觉得这是很有趣的一幕。「黑白之间」的访客及聆听者,不约而同地垂落双肩,叹口气。
「小师傅。」
「是。」
「这世界看来广阔,其实很小。」阿近继续道,「所以,总会有凑巧的事发生。」
阿近现下坐在这里,也是凑巧延续的命运使然。
「没错!」阿近双手一拍。「由小师傅您开口,不仅凑巧,还是间接听闻,会更缺乏说服力,既然这样……」
青野利一郎不禁露出「说得也太白了吧」的神色。
「何不请大师傅告诉小直?」
这会儿小师傅则是一副「我当然拉想过」的表情。
「……行不通吗?」
「我拜托过他,但遭一口回绝。」
――你自己想办法。
――利一郎,身为孩子的老师,眼下正是展现本领的好机会
大师傅夫妻琴瑟合鸣,意见一致地应道。
小师傅果然又被他们差遣了。
不过,阿近却因此豁然开朗。
「我懂了,所以您才会到我们这里。」
在专门收集各种玄奇故事的三岛屋,我的故事他们会信吗?听完会觉得稀奇,无聊,还是认为全是我捏造?
以参加百物语的原因来说,确实有点古怪,道理却说得通。若连阿近都忍不住发噱,嚷着「怎么可能」,便没必要讲给直太郎听。
小师傅虽没明讲,但他应该不担心直太郎会认为是「捏造的谎言」。,他真正担心的是,平时已默默忍耐许多事,努力想当个大人的直太郎,尽管认为那是「捏造的谎言」,仍马上接受,极力要自己相信。
「您找不到地方尝试,于是来到这里。」
「不,我不是想拿您当练习对象。」
「我知道。不过,我确实听过不少离奇古怪的事。何况,您一开始不也提过?换
成是我,年纪与小直较近,能站在小直的立场看事情。」
小师傅抬眼望着阿近,
「是真的很离奇。」
「我明白。」
青野利一郎长长吁口气。
「那座绣球花宅邸里……」他缓缓开口,「栖宿着一只妖怪,我师傅和初音夫人取名为『黑助』。」
人们都称呼这种妖怪为「暗兽」。
故事要回溯到十七年前。
那年,加登新左卫门满五十岁,趁机将家位让给长男长一郎继承。
加登家的家格属于「抱入」,代代担任小普请组的世话役【注:指负责组织运营,处理内部事务的角色。】。所谓的「抱入」与世袭的旗本和御家人不同,只有一代能在主君底下服侍,所以新左卫门的长男
形式上是采重新聘任。新左卫门当初继承家位时也是如此,而今承蒙主上认可,新左卫门彷佛卸下肩上的千斤重担。
小普请组是由奉禄三千石以下,没官职的旗本和御家人组成。既无官职,也不能
参与朝政,算是没有官职的武士集团。接受幕府发放名为「小普请金」的奉禄,并视奉禄高低缴纳役金,以此种形式「侍奉」主君。不必工作却坐领干薪,再从薪水中拨出些许上贡。看在靠自身才干和双手闯荡世间的商人和工匠眼中,想必会觉得是很不可思议的结构吧。
然而,这是太平盛世的下级武士实际面貌。武士原是军人,但在没有战争的祥和
时代,无人仰赖武士。
依御家人的情况,九成奉禄都不满四十九袋米,收入微薄、难以餬口,小普请的情况更严重。假如不想一直没官职,就得多方动用关系,找役方(事务)或番方(军务)的职位做。但谋得一官半职并不容易,有人索性全力投入兼差和副业,或书心修习才艺,成为才艺师傅,藉以维生。
当中,加登家算挺有福气。小普请组世话役奉禄虽不过五十俵三人扶持【注:俵是指一袋白米,约八十公升,而扶持如同是家人的津贴。三人扶持约每日有十五合的白米,亦即近三公升的白米。】,但五个小普请组内的各种协商咨询、不良行为取缔、各项申请和申报的居中传递等诸项杂事,一概由世话役负责,所以会有谢礼和赠品之类的额外收入。虽然不多,但不无小补。
尽管如此,终究只是一个在没有官职的集团里负责管理的职务。而且,世话役上面还有小普请组组头、小普请组支配等职位,但加登家从新左卫门的祖父到他这一代,三代都无法升迁至组头的位子。犹如小船停在无风的海上,始终担任世话役,不曾变动。出人头地的南风,及飞黄腾达的黑潮,从未造访加登家。
新左卫门的妻子初音,也是小普请组御家人的三女。新左卫门二十四岁、初音十八岁那年,两人结为通理,相伴至今。夫妻俩育有一男二女。长女嫁给和加登家门当户对的御家人,次女则嫁人商家。在次女夫家的介绍下,长一郎也迎娶商家之女。
对加登家来说,媳妇家的财力是可靠的后援。这名媳妇个性温顺,凡事都相当尊重夫婿,也无任何奢华之举,值得庆幸。而且,不仅与身为她小姑的次女很亲近,和长女亦能相互礼让。其实,长女似乎暗地受次女和媳妇不少照顾,只是新左卫门和初音不知道罢了
往昔加登家一直过着介于节俭与贫穷间的日子,如今终于享有安泰稳定的生活。小船驶出平静无风的海面,抵达一处安稳的潮汐池。
当初新左卫门表示要隐退时,长男和媳妇大为吃惊,一同苦劝父亲改变心意。他们认为父亲身强体健,五十岁隐退太早。
新左卫门倒觉得太晚。他原想等孙子长到七岁,但转眼已是这把年纪。
新左卫门个头矮小。常言个头矮的男人性急,他就是典型。关于隐退一事,当初
长一郎娶妻时,他便向初音吐露过想法。由于他的职务早就采每月轮替的方式和儿子共同掌理,即使他不在,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可是,初音却说还不是时候。
「至少得等到抱孙。」
然而,讽刺的是,这名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媳妇,肚子始终没半点消息。他们
夫妻俩鹣鲽情深,倒也不必太担心。不过,世人都说「三年未产半子,唯有休妻一途」,对武家媳妇而含,产下继承家业的男丁是第一要务。
悬心吊儋地度过两年,第三年,媳妇终于产下一子。新左卫门和初音的第一个内孙,是个女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