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阿胜怯怯地微笑,应声「不要紧」。接着她转向行然坊那张大脸,搓揉着双手,彷佛那名可怜的男子就在眼前,却束手无策般,问道:

「那个人后来怎样?他到底犯什么错,得受那种惩罚?」

行然坊缩起厚实的双肩,好似在赔罪。

「关于这点……我也搞不清楚。」

半藏一行离去后,方丈一脸若无其事,不想搭理行然坊。离开寺院来到村里,原本对他无比亲切的村民,可能是受过半藏他们的吩咐,突然变得极为冷淡,纷纷避开他的目光,窃窃私语。行然坊只能极力修补关系,像以前那样生活。

「觉念方丈并未赶我走,我也没打算离开。老实讲,我觉得有点恐怖,甚至很想逃离,但就像阿胜小姐刚才说的,同样的疑问也束缚着我,令我无法动弹。」

行然坊始终带着牵挂与不安,胸中郁塞难受。

「五天后,半藏邀方丈到家里享用晚餐。事后回想,那应该是他们商量对策的一场聚会。当时我留守合心寺。」

行然坊待在正殿,与老旧的主佛如来像对望发呆时,轮值的村人突然走到行然坊身旁,低语「我有话告诉你,到厨房来」。

「发生那场风波时,当场吓得腿软的村人,名叫猪之介,是村里最长寿的老爷爷,已年过七十。他以前当过猎人,且是用枪高手。不仅百发百中,甚至一枪就能射

下两只鸟。」

不过,眼前他只是个干瘪枯瘦的老头,活像地下掘出的树根。他在厨房角落铺好草席,与行然坊迎面而坐。席上摆着不知从哪拿出的破酒瓶,他朝缺了一角的茶碗倒酒,向行然坊劝酒。

「你是个假和尚吧?」

猪之介突然问道。那不是责备的口吻,但脸上也没一丝笑意。

行然坊并不慌张。他反问,你是从觉念方丈那里听来的吗?猪之介喝一口酒,摇

摇头。

「方丈大人不会背后说人坏话,我当初一看到你的脸就知道,村里的人怎么想,我不清楚,不过,假的东西都逃不过我的法眼。」

既然这样,我就不客气了――行然坊恤端起酒。

「现在我的酒量很好,但当时我还不懂酒是什么滋味,只是觉得照做比较好。」

两人默默对饮,下酒菜仅有装在小碟子里的咸味噌。不久,猪之介喝得满面通红,行然坊也微感天旋地转。

「方丈大人要我们别管你,说你只是个流浪汉。」

尽管喝得双眼及两颊泛红,猪之介的眼神却显得无比阴暗。他低声道:

「既然你是假和尚,情况就更严重。想到日后你可能会到各地乱讲这个村子的坏话,我就一肚孒火,所以我告诉你真相吧,不过,你一定要把此事藏在心中,否则我会死不瞑目,夜夜在枕边诅咒你。」

行然坊不禁莞尔一笑。

「老爷子,你说得好像快死了一样。」

没错,猪之介手执茶碗颔首道。

「我肚子里有硬块,已不久人世,所以才想在临终之前,向你这个外人解释清楚。」

受罚的年轻人名叫富一,今年二十五岁,妻子则叫阿初。阿初怀有夫妻俩的第一

个孩子,应该快满六个月。

「他们都不是罪犯,只是抽中签而已。」

「抽中签?」

那是村里的规矩,猪之介接着道,「是从这个村庄仍被称为『馆无』时,就存在的古老规矩。」

那规矩名为「返作」。

「你应该知道,这个村庄是靠山吃饭。飞鸟、走兽、树果、山菜、药草,都能在

山中取得,一切皆是山神所赐。」

不过,山里唯独没有稻米,村里的人于是垦山造田。

「明明是靠山神的庇荫才有办法餬口,现下却一直在削减山神的势力范围,将坡

地改为水田,所以得答谢山神才行。」

大约每十年一次,村子里的收成会比往年多出一倍。像这种惊人的丰收,就是应

「返作」的时期。

「丰收的来年,得让水田休耕一年。停止耕种,将土地归还山神。」

因而称为「返作」。

「不过,要是水田全部休耕,将会连一粒米也没得吃。所以大伙会聚在一起抽签,决定让哪块田休耕。」

抽签大多在春天插秧时,于合心寺里举行,这次则是富一抽中。

「抽中『返作』的人,那一年绝不能耕田,且必须与亲人一起关在深山里,直到来年春天为止。」

猪之介随手指向寺院北侧的一座高山。

「山中小屋里备有各种家具,生活不会有任何不便。关在里头的期间,当然不能摘采食物,得静静地过日子,就像变成山里的草木一样。」

等一下,行然坊打断他的话。反正身分已败露,加上几杯黄汤下肚,他不再顾忌。

「人才没办法变成草木呢。人需要食物,那个叫富一的男了明明饿得和皮包骨没两样。」

猪之介弓着背,望向茶碗低语:

「『返作』期间,村民会送粮食去。我们就算少吃一些,也会送食物到山中小屋。」

「既然这样,富一怎会那么瘦?」

猪之介愠怒地瞪视行然坊。

「那家伙不满这个规矩,对村民充满憎恨,坚持就算不提供他食物也没关系,他

要种自己的田。村里准备的饮食,他完全不吃,任凭腐烂,然后丢弃,才会那么瘦,真是任性。」

见猪之介忿忿不平地反驳,行然坊有点吃惊。

「那么……富一频频向方丈大人道歉,意思是他愿意悔改,希望方丈大人原谅吗?」

「大概吧。」猪之介应道,冷哼一声。

行然坊十分困惑。要是情况真如猪之介所言,明显是不遵守村里规矩的富一不

对,的确不容他这个外人置喙。

不过……行然坊总觉得不对劲。

「半藏村长提过门闩的事,方丈大人也交代不能再让他逃走。富一和他妻子是不

是被囚禁在山中小屋?」

「没办法,谁教他想逃走。」

「不能逃走吗?」

「当然不行!要是不遵守规矩,山神会弃我们的村子于不顾。」

猪之介话中的怒意已消,声音掺杂着急迫的恐惧。

「万一惹山神生气,像我们这种小村庄,转眼就会毁于一夕。」

行然坊陷入沉思。这样听来,似乎是村民较有道理。

「老爷子,连我这外人也知道规矩的重要性。但富一是个年轻人,要他一整年不工作,混在没有生命的木石当中,未免太残酷了吧?而且他老婆肚里还有孩子,不是吗?山间应该比村子更冷,想必他内心很不安吧。」

猪之介默不作声,背弯得更深。

「这个抽签的规矩,不能采用对大伙较方便的方法吗?例如,像老爷子这样的人,抽中签不就能悠哉地休息一整年吗?难道不能通融一下?」

「外人是不会懂的。」猪之介答道。「我也不指望你懂。不过,你要是从旁阻挠,会造成我们的困扰。」

「我才不会出面阻挠。」

这是行然坊的由衷之言。眼前的情况,不是他这种年轻小伙子能够介入改变的。

「之后,方丈大人原谅富一了吗?」

猪之介挺出下巴,冷冷点头。

「是嘛。那就好,这件事我就装作不知道吧。」

正巧酒也见底,这场小型的酒宴自然散席。

「现下回想……」

行然坊缓缓开口,抬头望向阿近与阿胜。

「猪之介爷爷似乎仍有话想说,而我也还没听够。不过,当时我年纪轻,思虑倘浅,对这种古怪的规矩感到有些窖怕,不敢进一步追问。」

行然坊在合心寺的生活,又恢复原样。由于他表现得彷佛一切都没发生过,与村民之间的尴尬也逐渐化解。

另一方面,他想离开此地的念头愈来愈强烈。

「我打算在冬天到来,道路被大雪封闭前离开村庄,每天早上睡醒,我便这么想,但迟迟不能下定决心,太阳就转眼下山。如此周而复始。」

他内心依然牵挂着富一和阿初那对年轻夫妇,希望能确认他俩明年春天平安走出山中小屋,回到村里。

「就在我犹豫不决间,初雪飘降,猪之介爷爷也病倒了。」

他肚里的硬块益发肿胀,已回天乏术。

「老爷子透露众人绝口不提的『返作』时,那昏暗的眼神,我永生难忘。」

虽然我是个假和尚,仍希望能在猪之介身旁照顾他,死后替他诵完经再离开。行

然坊下定决心,于是留在馆形过年。

然而,村里简素的过年装饰刚拆下不久,又发生怪事。

「我已猜出是怎么回事,并未太过惊讶。」

半藏等人穿上雪地用鞋具,行色匆匆地前往山中小屋所在的北山。回来时,门板

上载着某人。

「直接运往合心寺。」

那是富一的妻子阿初,她腹中的孩子同样不保。

「觉念方丈不让我靠近,所以我没看到尸体。不过,我心里很明白。」

为了挡雪,门板上的尸体覆上蓑衣。但在行然坊眼中,只觉得像是门板盖着一件

蓑衣,看不到临盆将近的女人圆挺的肚子。

行然坊忆起那天富一枯瘦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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