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胜彷佛明白了什么,缓缓颔首。
行然坊突然感到害臊,连忙要求再来一杯茶。
「哎呀,讲述以前的事真不轻松,还是撒谎骗人简单得多。」
阿近和阿胜不禁一笑。
「骗人容易,是只需肆意胡扯自己不相信的事,来取信于人。说真话不易,则是
因为要如实传达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事。」
行然坊咕嘟咕嘟地喝茶,眨着厚厚的眼皮。
「虽然我在馆形的经验很诡异,不过……」
倒不全然是坏事。
「其中一项,就是我从此能看出如同那晚覆盖村庄的奇怪光晕。」
若有人心存恶念,或即将发生灾厄,种种前兆便会化为光晕,显现在我眼前。
「所以我真的很担心府上的情况。不,我并没有要吓唬你们的意思。」
还有另外一项,他竖起粗指继续道。
「我那浮萍般漂泊的旅程,终于有了目标,或许该说是目的吧。」
讲到这里,行然坊像在注视自己内心般,低下头。
「就像一开始我招认的,以前的我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假和尚,对佛门教义嗤之以鼻。但经历富一的事件,重返往日的流浪生活后,我不禁思索起一个问题。」
世上,真的没有佛吗?
「对于富一那样的人,在馆形发生的不幸,及我们凡人的愚昧,世上真的没有肯垂怜拯救一切的佛吗?」
当时,馆形并没有佛。
「然而,当我以这身僧人的打扮,依样画葫芦地四处旅行诵经时,仍有人向我合十膜拜。我去过的各个寺院都有佛像,大批信众皆虔诚参拜。」
行然坊心想,正因之前我没见过富一和馆形村的人们也没见过,所以佛应该存在于某个地方才对。
「没错,我想找寻佛。」
佛啊,您究竟在哪?
「我要不断寻找,走遍天涯海角。总有一天,我一定能听到佛的声音。」
行然坊,我就在这儿。
「到时候,我将再次造访馆形,亲口告诉富。」
世上真的有佛,你千万不能放弃。
那天三岛屋的晚膳,由阿岛独自张罗。她一面侍候用餐,一面利落地比手画脚,细述自己是如何指挥调皮三人组做事,如何与他们斗法,逗得伊兵卫和阿民笑得阖不拢嘴。
「不过,再怎么说,他们也不是讨人厌的孩子。」
阿岛最后以此结尾离去,阿近便向叔叔和婶婶提起行然坊的故事。
「阿岛逗得我笑岔了气,刚吃的饭差点吐出来。」
阿民抚着胸口道。
「可是,这个故事又把差点吐出的饭卡在喉咙里。」
难得伊兵卫没马上接话。他沉思片刻,目光突然转为柔和,问道:
「行然坊先生离开馆形后,仍四处旅行,边当假和尚谋生,对吧?」
「是的,但他已没这么做。」
阿近急忙补充,想替他圆场。伊兵卫笑答:
「我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反倒很钦佩他。」
「钦佩?」
「没错。若假冒和尚谋生,真正的佛看见,也许会生气吧。行然坊打的应该是这
个主意。」
我这副模样,佛不会骂我吗?这次不会,下次呢?总有一天会现身骂我吧?
「啊……原来如此。」
「可是,骗人终究是不对的行为。」
阿民清楚地将善恶一分为二。
「真意外,你也太善良了吧,还替对方解释。」
「没想到妳会觉得意外,我原本就是大好人啊。」
阿民睨他一眼,带有揶揄之色。「我看是滥好人吧?」
「对了,叔叔、婶婶。」阿近忽然插话,「行然坊先生说,他发现我们屋顶笼罩
着一团诡异的光……」
「这倒是颇令人在意。」
伊兵卫旋即恢复正经。
「吩咐大家,要小心门户和火烛。」
「我们一直都十分注意。」阿民毫不客气地回道。「拜托,你真信啊……你和阿近不要紧吧?阿近会信他不难理解,可是……」
见阿民瞄向自己,阿近急忙敛起下巴。
「啊,您的意思是?」
「行然坊先生是来过『黑白之间』的习字所小师傅介绍的吧?两人交谊匪浅,而行然坊先生也很敬重小师傅,对不对?」
「好像是这样。」
难道其中有什么关联吗?
「由于这个缘故,行然坊先生再可疑,妳仍会相信他。」
您的意思是?阿近又问一遍。阿民呵呵轻笑。
「那么不识趣的话,我才不会说呢。」
「婶婶,您这……」
「我没见过那姓青野的小师傅,也不晓得他的为人,只能自行猜测他是怎样的人。」
「您从阿岛姊那里听到了什么吧。」
「他外号似乎叫青葫芦,想必是个长得很好的青葫芦。」
语气虽带着调侃,但阿民眼中散发喜悦的光辉,彷佛心情颇佳。
阿近逃进厨房。从炉灶烟囱射进耀眼的月光,阿近不自主地打开门仰望,发现一轮圆月高挂。她心想,搭配这故事的结尾,眼前的圆月再适合不过。
奇异百物语续
之后,三岛屋依旧风平浪静。在逐渐昼短夜长的日子里,三岛屋大致仍像往常一
样忙碌、欢乐。
不过,之所以说「大致」,有几个原因。首先是调皮三人组,他们常在店里露面。若就他们来找阿近的次数,加上不经意在附近看到他们的次数,几乎可称得上天
天报到。有时以为他们可能会去八百浓,却出现在其他地方。时而蹲在消防水桶旁,时而紧贴在木门旁。三人未必总凑在一起,偶尔会分开行动,教人看了颇在意。
此外,行然坊造访后,也在附近见过青野利一郎两次。他两次都没发现阿近。似
乎急着赶往某处,快步走过,所以应该和三岛屋没太大关系,虽然没关系,阿近却无来由地心头一震。没错,无来由,或许是曾遭阿民调侃的缘故。
还有,八十助最近行迹颇为可疑,常不见他人影。以前他外出时,一定会交代到哪里办什么事,什么时候返回,最近都闷不坑声就离开。问新太,也说不知道,让人着实纳闷。
眼尖的阿岛亦颇感讶异。
「掌柜的该不会是有了这个吧?
她竖起小指【注:指男人有了女友或情妇。】。阿近笑着回一句「怎么可能」,但事后细想,倒不是完全没可能。
不仅如此,伊兵卫也不大对劲。听完行然坊的故事后已过十天,他始终没要邀请下一位访客到「黑白之间」的意思。若换成平时,早早便会谈及,所以阿近主动套话:
「接下来要做什么呢?灯庵老板可有消息?」
不料,伊兵卫只随口敷衍,甚至告诉她:「最近我想使用『黑白之间』,收集怪谈的事暂停一阵子吧。」
打从奇异百物语起了头,伊兵卫从未借用「黑白之间」与人下棋,为何又重新开始?说要暂停,又是怎么回事?
阿近一面打扫,暗暗觉得古怪,一面煮饭,内心一阵纳闷,她问阿胜「妳不认为有些诡异吗」,岂料,平时总是正经八百的阿胜,轻轻笑着回句「大小姐,您想太多了」,没特别搭理她。
最后,阿近解下束衣带,洗手漱口,理好衣襟,摆出像要前往神社参拜的严肃表情,来到大路上,仰望三岛屋。她心想,行然坊口中的「奇怪的光晕」,也许自己现下已看得见。
但事情没她想得那么顺利。只有滚过干硬地面的枯叶,紧黏在她的脚背上。
不过,当天晚上――
恰巧是新月。从黄昏时分起,天空便浮云笼罩,连星星也看不见。关上防雨窗后,她和阿岛、阿胜说句「暗夜比月夜还冷呢」,便上床就寝。
可能是这个缘故,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阿近站在一座小山坡上,眼前是整面银白雪景。环绕四周的森林,披上雪白外衣,熠熠生辉。
夜空没有高悬的明月,
一片漆黑。那么,这道光芒是从哪来的?我现下身处何方?
――是馆形。
明明只在故事中听过,不知为何,阿近就是明白这点。往下俯瞰,可瞧见村里每户人家的屋顶、手推车、晒衣场。那雄伟的山门和寺院,一定是合心寺。刚这么想,旋即传来钟响。
――哦,这是先前祥和的馆形。
好美啊。彷佛静静沉睡在夜色中,没任何恐惧,安详地敞着美梦。梦中的阿近
微笑凝视这片美景。
――在神佛的庇佑下,就是如此明亮。
远方响起话声,阿近不禁仰望夜空。蓦地,空中浮现一张满月般大又圆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