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是独生子,但在批发街上,有从小一起长大的堂兄妹及玩伴。」其中有特别要好的两个女孩和一个男孩。不论上私塾或去澡堂,都形影不离,也常到彼此家中游玩。
「两个女孩分别是小道和小千,男孩是小初。」宛如搭配旋律唱歌般,长治郎举出三个孩童的名字。
「他们都下落不明。」
不同于长治郎的父母和其他大人,与长治郎感情深厚的三名孩童,始终遍寻不着遗体。约莫是身躯娇小,掩埋在瓦砾堆里,或被冲往远方。
不过,也可能还活在世上。搞不好是受伤无法行动,在某处疗养,才无法马上和他见面。
长治郎满怀期待,在救难小屋里像小狗般颤抖着。等上一、两天,熟悉的人或许就会来找他。只要等三天,或许就会有人来呼唤长治郎的名字。他心心念念度过好几个夜晚。
期望终究是落空了,长治郎一直孤伶伶一人。
「土石流过后,雨终于停了。街道完全走样,港口和船只不堪使用。不赶紧想想办法,幸存者会在饥寒交迫下丧命。尤其是老人和孩童,在官府安排的救难小屋里的生活十分严苛。」町内开始有眼疾传染开来,由于用水混浊,愈来愈多人腹泻。
「因此,船主为我们开放他位于北方的另一栋宅院。像我这样的孤儿和老人,共二十多名老弱妇孺,移往那栋宅院。」这栋山中宅邸,原本是船主家的养老居所,人们称为「御门山庄」。「御门」是当地对财主、有钱人的称呼,而在三岛町,指的当然是船主。
「那是颇有年岁的宅邸,虽然座落山中,却和寺院一样铺上砖瓦屋顶。区区一个养老居所都盖得这么气派,江户人或许会感到不可思议,但在渔师町,船主的权势就是如此大。」鲤鱼旗的那双大眼,闪着微光。
「我们的御门果然家财万贯。当时大伙还引以为傲,觉得很可靠。」就在这里等吧。或许有人会得知消息,前来迎接我。或许我的三个玩伴随后会过来。
「船主的山庄宽广,有许多房间,无法一次逛完。主屋与别屋以廊道相连,底下有座涌泉蓄积的圆池。大概是下雨的缘故,池水混浊,一只约一尺(三十公分)长的鲤鱼翻着白肚,浮在池面。」船主安排长治郎他们住在别屋,准许他们用井水煮饭,洗澡和洗衣则用池水。虽然长治郎年幼,但既没生病,也没受伤,几乎整天都忙着汲水砍柴。
「在帮忙大伙的过程中,我的注意力渐渐转移。要是一直抱膝坐着不动,总不禁悲从中来,泪流不止,迟早双眼会融化。」不过,毕竟只是个十岁的男孩。长治郎在描述时,眼皮不住颤动,说明当下他真的哭到眼睛都快融化。
「从山庄俯瞰町上,每天火葬场都冒着烟,然后那些烟会随海风流向大海。」如今年约五十,已是退休生意人的长治郎,说话时眼皮颤动,却没涌现泪水。
「和我同房的老婆婆,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份月历,贴在墙上。我看着月历,细数土石流爆发后过了几天,及我们来到山庄几天。」所以,我清楚记得,那是来到「御门山庄」的第五天早上。
「醒来时,我已回到家。」
咦?阿近没出声,只是瞪大双眼。长治郎望着阿近,缓缓点头。
「我发现自己在批发街上的家里,一向与父母睡成『川』字的房间。」父母的棉被已收好,似乎只有长治郎睡过头。
「我揉着眼起床,不断重新审视看见的景象,确实是我家。母亲的枕头、父亲当棉被用的棉袄,都是我熟悉的物品。」长治郎不由得趴下嗅闻母亲的枕头,闻到熟悉的发油香味。
「忘了前因后果,总之我冲出房外。来到走廊,瞥见后方庭院的脱鞋石旁,摆着父亲去年在夏日庆典时,在夜市买的土陶蛤蟆。」走廊的转角,及前面房间纸门最底下的方格有个破洞,都是他朝思暮想的老家模样。
可是,空无一人。感觉不到其他人的动静,只见悠闲和煦的春阳照进屋子。
长治郎在熟悉的屋内来回奔跑,暗暗想着:这是梦。我梦见的是被冲垮的家。
「虽然不见人影,但感觉得到人的气息,彷佛刚刚还有人。」长治郎抬起手,指着前方,示意「在那里」,阿近跟着望去。或许只是凑巧,不过大坂屋老板恰恰指着阿陆和阿胜藏身的地方。
「在我移动目光前,确实有人。到底在哪里?我在屋里东奔西跑,但人影倏然闪动,旋即消失,只在眼角留下残影。」厨房里没有用火的迹象,却传来味噌汤的香气。长治郎冲向土间15,伸手搭着炉灶上的铁锅盖。就在这时……——小长。
「某个地方传来一道声音。」
——来玩捉迷藏吧。
长治郎缓缓说出这句简短的话语,阿近注视着他。
「是您认识的人吗?」
那张鲤鱼旗般的大脸点点头。
「是小道。」
「跟您感情很好的女孩?」
「对,是我的堂姊小道。她是批发街最靠近港口的『一目屋』老板的女儿。大我两岁,十分照顾我,是个活泼的姊姊。」小道,妳在哪里?长治郎朗声应道。他环视四周,不断呼唤着:小道、小道。
——小长,来玩捉迷藏。
长治郎与三个玩伴感情很好,不分屋外或屋内,经常一起玩耍。他们尤其喜欢在彼此家中玩捉迷藏。
原来又是要玩捉迷藏。跟小道一起玩捉迷藏,是吧。
「我呼吸急促,在梦里依然感到心脏怦怦跳。」那么,小道躲在哪里?
后方传来关门声,长治郎猛然转身,差点踉跄倒地。此时,他发现厨房的橱柜拉门刚关上。
那拉门夹着一条红腰带,彷佛在吐舌头扮鬼脸。
「我一眼就看出是小道的腰带。」
长治郎冲到拉门前,刚要碰触腰带时,忽然有股力量往内扯,腰带瞬间消失。
接着,有人喊他「小弟」。
「听到那声叫唤,我赫然醒来。」
长治郎身躯一震,以左手轻抚右肘。
「我坐在『御门山庄』房内的棉被上。之前拿来月历的老婆婆,名叫阿清,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肘。」小弟,你在说梦话喔。
「她摇着我,叫我清醒。」
的确,长治郎在起床前,做了个短暂的梦,但又感觉不像梦。母亲发油的香味仍残留鼻间。
还听得到小道的声音,感觉到她的存在。尽管只有短暂的瞬间,但那段温柔、幸福、令人怀念的日子,浮现脑海。
「梦境如此虚幻,却像在我干涸的心灵降下甘霖。」伴随怀念之情涌上心头的悲戚,长治郎连同早饭一起咽进肚腹,投入当天的工作。
「下午,一名从町里运来米和味噌的船主手下,在山庄找我。」他蹲下身,注视着我说:
——你是「三目屋」的少爷,也是「一目屋」的亲戚吧?
长治郎点头。于是,男子粗糙的手放在长治郎头上,轻抚一下,继续道:
——今天早上,在港口发现「一目屋」的女儿。
「他说着『太好了』,再度轻抚我的头。他的手劲好大,我暗暗喊疼。」——之前「一目屋」只有女儿的遗体没找到。
土石流吞没阿道,一路冲向海边。遗体遇上大潮,又冲回港内。
「我顿时觉得自己在作梦。」
长治郎当场蹲了下来,双手抱头,久久无法动弹。
「小道是特地来通知我,说她要回来了。」
——抱歉,让你一个人担惊受怕。
打从刚才起,长治郎的言语中便掺杂关西腔,约莫是回到儿时的心境吧。
「小道就是爱多管闲事。我态度高傲地吐出这句话,挨了阿清婆婆一顿教训。」阿清婆婆边哭边骂,长治郎才得以混在她的哭声中偷偷流泪。
「在别人面前流泪,压抑许久的心情彷佛会完全瓦解,我一直在忍耐。」长治郎端着茶碗,阿近静静重新沏茶。隔着茶香与淡淡热气,长治郎暗暗吸着鼻涕。
「两天后的早上……」
又发生相同的情况。
「不过,这次换成在别人的家。」
一早醒来后……不,这一样是梦,算是在梦中醒来,但他不是身处山庄,而是别人的家。
「那不是我家,也不是陌生的屋子。其实是隔壁的『长田屋』,与我同年的初太郎家。」这应该就是小初,长治郎的第二个朋友。阿近暗暗点头。
「长田屋」专门批发柴鱼片,是获准直接出入城内的名店。初太郎是未来的继承人,有个出生不久的妹妹,一家人下落不明。
「由于是第二次经历,我虽然是个小孩子,却相当冷静。」——这是小初的家。
一样空无一人,但感觉十分温暖,彷佛刚刚还有人在。
「我常到小初家玩,而且批发街的店面都建得颇相似,我很清楚屋内的格局。」前往常和小初一块玩耍的地方,也许能感觉到小初的气息,或是听到他的声音。在梦里,长治郎极力压抑不安,在屋内来回奔跑。
「我找过和小初一起玩泥丸子的井边,及通往位于二楼的阁楼,之前玩竹蜻蜓的那处阶梯。」长治郎东奔西跑,停下环视四周时,发现回响在空无一人的「长田屋」里,那匆促的脚步声,不光是他一个人发出的。
「还有一个孩童。我边跑边找,他在我前头,只要我一停下,他的脚步声便跟着停下,似乎在观察我的动静……」原来又是玩捉迷藏。
——今天是和小初玩捉迷藏吧!
长治郎在梦里朗声叫唤。接着,某处传来孩童的笑声。
——小长当鬼。
「我忘不了小初开心的笑声。」
长治郎当鬼。好,我一定会找出小初。长治郎努力四处找寻。
「大小姐,和朋友一起玩捉迷藏时,我不太会躲,但当鬼我可是很厉害的。」总是一转眼就找到他们,有时他们会觉得这样没意思,拌起嘴来。
「唯独一次例外。那场大雨发生前半个月,我们玩捉迷藏,小初躲得隐密,我怎么都找不到他。」当鬼的长治郎,加上先抓到的两个玩伴,三人一起找寻,依然找不到小初。
「向来可靠的小道,脸色渐渐发白,担心地说:『小初该不会被妖怪抓走吧?』于是小道的表妹,我们四人中最年幼的小千,哭了起来。」长治郎也感到不安,差点跟着哭出来,但毕竟是男孩,自觉得振作。他背起小千,劝阿道别往坏处想,继续在屋里梭巡。
「不久,怪事发生了。」
除了背后的小千在哭,长治郎听见另一个哭声。
「是从茅厕所在的后院传来。」
三人急忙赶往后院,只见洗手钵后的山茶花树底下,有个翻倒的大水缸,正微微晃动。
「那是大小足以伸手环抱的水缸,但有裂痕无法使用,『长田屋』的人便搁置在那里。」哭声从水缸里传来,走近才听出是初太郎的声音。
「原来小初躲在水缸里。」
由于孩童身子骨柔软又纤瘦,所以能钻进宽口的水缸,可是,当他想出来时,肩膀却卡住,怎样也出不来。出来与进去的方法完全不同。
「小初不知如何是好,愈想愈害怕,忍不住哭泣。」眼前的情况孩子们应付不来,只好找大人来打破水缸。不光是初太郎,四个孩子都被叨念一顿。
「那是我想忘也忘不了的一段往事。」
尽管是梦里的「长田屋」,但既然是和小初一起玩捉迷藏,他一定会躲在后院的水缸里。长治郎暗暗想着,毫不犹豫地冲向后院。
——在山茶花树底下。
那里确实有个宽口的水缸,正微微摇晃。
「找到小初了!」
长治郎开朗的声音,彷佛在「黑白之间」的横梁与透气窗之间跳跃。
「我大叫一声,扑向水缸。」
忽然,梦里的水缸无声无息裂成两半。不见初太郎的身影,但隐约有人的气息。
「他迅速从我腋下钻过跑远,还嘻嘻笑着。」
——小初,你好奸诈。
长治郎握紧拳头挥舞着,倏然醒来。他在山庄的别屋里,阿清将他紧紧搂在怀中,一脸担心地望着他。
「阿清婆婆问:『小弟,你又作梦了吧?』我像从梦里跑回来,喘息不止。」长治郎气喘吁吁地告诉阿清,他梦见初太郎,梦见「长田屋」。
「我跟阿清婆婆说:『所以,今天小初会回来。』」果然,在「长田屋」不单发现初太郎,也寻获他的父母和妹妹。遭土石流压垮的房子底下,他的父母像要护住孩子,紧挨着他们。
「还是流鼻涕小鬼的我,什么都不懂。阿清婆婆特别叮嘱:『小弟,这种事绝不能随便告诉别人喔。』」的确,如果说出去,不晓得别人会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