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陆痛苦叫喊,伏地放声哭泣。大坂屋的长治郎被妻子抓住衣袖,像受到拉扯般,弯着身子,颓然垂首。
不久,夫妻俩重新牵起手,阿近与阿胜悄悄退出「黑白之间」。
「鸡冠啊。」
当天晚上,听阿近说完故事,三岛屋的伊兵卫缓缓低语。
「『鸡冠山庄』应该不是山庄的神通力造成的。」它其实存在于长治郎先生的这里——伊兵卫单手放在胸口。
「大坂屋的老板夫妻,决定趁退休迁往三岛町居住。」他们离去时,阿陆对阿近说:即使我家老爷不愿意,我也要带他去。我希望能守在他那三个童年玩伴的墓前,度过余生。
如此一来,长治郎便能心安。
「今晚仔细检查烛火再睡吧。」
伊兵卫突然叮嘱,阿民不禁挑眉。
「哎呀,我一向都很小心呢。」
「我知道。不过,今晚要更谨慎一点。」
伊兵卫有些难为情,但眼神无比认真。
「我只是心生感触,虽然我们无力对抗天灾,至少能注意烛火。」忍不住想向上苍祈求,今晚围在桌前一起用饭的众人,希望明天能平安聚在一起。
「好,我明白了。」
「哦,阿近真听话,感觉只有我被排挤在外。」阿民故意板起脸,接着噗哧一笑。
阿胜似乎有一样的想法。半夜,阿近在睡衣外罩上短棉袄,巡视店面与屋内时,遇见相同打扮的阿胜。
两人羞赧一笑。巡视完毕,她们自然而然走到庭院。
这是个星月交辉的夜晚。
「阿胜姊,哪边是西方?」
「大小姐,是那边。」
那是三岛町所在的方位,批发街所在的方位。当初小长与三个童年玩伴一起捉迷藏,留下快乐回忆的地方。
同时也是忘川流经之处。
在星辰闪烁的夜空下,阿近与阿胜肩并肩,双手合十。
11 用来涂抹于脸部和脖子,让肤色显得白皙的化妆品。
12 春分或秋分的前后三天,合起来共七天,称为彼岸节。「入彼岸日」是彼岸节的第一天。
13 以博德地区的布料制成的腰带。
14 以一层薄面浆裹着厚实的红豆馅,再煎熟表皮的日式甜点。
15 日式房子没铺木板的黄土地面。
16 舞台表演时,全身黑衣协助演出的工作人员。
17 「六目」日文为むっつめ(mutsumme),而「和睦」的汉字为「睦み」,读成むつみ(mutsumi)。
哭泣童子
吱、吱、吱。
在账房的神龛前,新太弓着身子,手掌立在头上当耳朵,模仿老鼠的叫声。
霜月(十一月)又称子月18。本月第一个子日会举行「老鼠祭」,是商家祈求生意兴隆的重要仪式。人们会祭祀大黑天,供奉老鼠爱吃的大豆和红豆饭,希冀神明保佑19。
三岛屋在这个风俗中加入自己的一套规矩,店里不分男女老幼,双颊都要涂白,鼻头再点上红色胭脂,扮成白老鼠,然后和新太一样,在大黑天神像前模仿老鼠的叫声。
据说这是伊兵卫挑担叫卖时,一家与他有生意往来的米行规矩。伊兵卫想效法那位做生意手腕一流,为人又敦厚的老板,于是采用相同的规矩,沿续至今。当初伊兵卫和阿民四处叫卖,只有他们夫妇参与,拥有独立店面后,底下伙计愈来愈多,每年都会举办这项仪式。
现在的三岛屋,包含每天到店里的工匠和兼差人员,约莫养了三十名员工。此刻众人齐聚一堂,脸上涂满白粉和胭脂,依序学老鼠叫,场面颇为奇特。随着三岛屋的名声渐响,这项规矩在附近传开,近年甚至有人会前来参观。当中有人会毫不客气(而且是失礼地指着涂满白粉的脸)大笑,但三岛屋众人一点都不在意。一是伊兵卫和阿民深受伙计景仰,二是难得全员团聚,夫妇俩会环视在场每一个人,连平常关系不是很密切的兼差人员都会逐一问候,并送红豆饭盒和酒当礼物给他们带回家。
至于住在店内工作的伙计,则是另有犒赏。大伙早早完成工作,满心期待傍晚的到来。伊兵卫会请外烩店送来料理,大伙一起享用。其实,这是在三岛屋工作的人们真正能够放松喘息的机会。不像过年,为了应付年初客人的采买依然忙碌。
话虽如此,年纪老大不小却要扮成白老鼠,尤其是男伙计,还是会觉得难为情,有些没抹胭脂就满脸通红。如果想早点交差了事,没按规矩喊完「吱吱、吱吱」四声,只草草喊两声「吱吱」,伊兵卫都会叫他们重喊一次。
「白老鼠是大黑天的使者,据说有牠住在米仓里,就不愁没饭吃,十分吉祥。你不认真模仿,便无法得到大黑天的庇佑。」于是,到处都是「吱吱」、「吱吱」的叫声。童工新太格外逗趣可爱,店里的同伴和围观群众都发出温馨的笑声。然而,新太不受周遭反应影响,模仿完老鼠叫声后,双手合十,低头专心膜拜。
轮到阿近,她走到大黑天神像前,与阿岛、阿胜并排。
「我们会配合大小姐一起叫。」
「吱~吱~」阿胜的叫声沉稳,阿岛的叫声威仪十足,但三人默契绝佳,颇为动听。再来只剩掌柜八十助和店主夫妇。
八十助的老鼠叫学得入木三分。伊兵卫与阿民像在诵经,带有节奏。算是新进员工的阿胜在后方看得专注,悄声低语:
「明年该不会要加上老鼠胡须吧?」
「那就请掌柜一个人做吧。」
阿岛马上发出抗议,阿近不禁咯咯轻笑。
一年一度的三岛屋老鼠叫表演结束,参观群众纷纷散去。洗掉白粉和胭脂,恢复原貌的八十助,踏进店铺后,不知为何皱着眉,又走回屋里。
「大小姐,借一步说话。」
听见八十助的呼唤,阿近利落地从厨房来到走廊。
「外头有人想见大小姐。」
哦?阿近微微偏头。
「会不会是今天邀请了说百物语的客人?」
「不可能,今天我也想早点结束工作。」
「您没委托灯庵老板找人?」
「没有。他应该很清楚,今天是我们店里的老鼠祭。」八十助骨碌碌转动如算珠的黑眸,眉头皱得更紧。
「那么,对方是自己找上门喽。」
「有没有明白告知是来找我说百物语?」
「有。对方表示风闻已久,特地来拜会。」
「多大年纪?」
「这个嘛……应该年近七旬。」
八十助阅人无数,看人眼光精准,此刻语气却没什么自信。
他似乎察觉这一点,急忙辩解:「对方一头白发,而且发量稀疏。肤色透明,脸上皱纹密布。可是,他的体格又显得很年轻。」阿近暗想,此人可能有病在身,或大病初愈,才会面容憔悴,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
「不过,对方谈吐高雅,衣着也不寒酸,还穿短外罩。」阿近深深注视八十助。
「既然如此,掌柜怎么露出嫌弃的表情?」
大小姐——八十助压低话声。
「那个人唤住我时,我体内突然一阵寒意往上窜。」定睛一瞧,掌柜的胳臂冒出鸡皮疙瘩。
「对上他的目光,感觉更是糟糕。像望着一只浮在水面,死了两、三天,全身腐烂发胀的鲤鱼眼珠。」八十助一向不多话,也不会讲好听的,或是吐出如珠妙语博得敬佩,借着闪烁其词转移焦点。他就是这般无欲无求的人。
所以,阿近颇为诧异。腐烂发胀的鲤鱼眼珠,这种譬喻是八十助发自内心的吶喊。在八十助眼中,对方真的是这副样貌。
「掌柜,您不希望我和对方见面吧?」
八十助点头,目光却游移不定,看得出有些迷惘。
「但随便打发对方,又过意不去,是不是?」
八十助嘴角垂落,一脸泫然欲泣。
「对方自称『晚辈』。」
求您了,请听听晚辈的话。
「他说:『无论如何我都想见大小姐一面,向她诉说这个故事。拜托,我求您了。』要是没阻止,他差点就当场跪下。」我明白了——阿近刚要回答,门口一阵骚动,阿岛大喊着:
「不好了、不好了,掌柜的,有位客人……」
有位客人在店门口昏倒。阿近与八十助互望一眼,明确指示:
「看来,现在拒绝已来不及。请带客人到『黑白之间』吧。」接着,阿近扬声呼唤:「阿胜姊、阿胜姊,请到『黑白之间』铺床!」于是,阿近准备与百物语的新说故事者会面。忠心耿耿的八十助提心吊胆地待在一旁。
确实,看不出对方多大年纪。
八十助想必很伤脑筋。要形容这个人的外貌,可用的词少得可怜。
首先,他怎会瘦成这样?如果孩童看见,恐怕会打趣他是瘦皮猴。他的脸颊到下巴一带完全不长肉,骨形浮凸。露出袖口的双手,宛如妖怪绘本中的骷髅。一脱掉衣服,肯定不成人形。
气色也很差。他的脸上没半点血色,皮肤好似废屋的拉门框架上悬垂的破门纸。
此刻,他坐在阿胜匆匆铺好的被垫上。衬衣外披着棉袄,双脚盖着棉被。一旁摆着两个大火盆,一个上头架着铁壶,一个架着铁锅。铁锅里煮有黏糊的稀粥,还剩下不少。
这位古怪的客人被送进「黑白之间」后,很快从昏迷状态中醒来,直说「抱歉」,想勉强起身。众人极力劝他躺着休息。阿胜周到地探向他额头确认有没有发烧,并测量脉搏,确认他的心跳和全身有没有异状。客人不断喃喃致歉,阿胜询问:
「这位客人,今天早上您吃了些什么?」
客人沉默不语,阿胜又问:
「昨天有可吃些什么?」
客人依然没回答,逃避似地阖上眼。见他露出这样的神情,阿胜柔声道:
「这里备有稀粥,请享用。不过是三岛屋的一点小意思,希望您切莫推却。」经过一番交谈,与阿胜的眼神示意,阿近已明白是怎么回事。此人一直空着肚子,因过度饥饿体力不支。
两人飞快来到厨房,着急地讨论。
「除了稀粥外,吃什么比较适合?有没有营养又好嚼的食物,还是该给甜食?」「他的胃整个纠结在一起,喝热开水和稀粥就行。」「他到底饿多久了?」「依我看,约莫三天没进食。不过,先不提那憔悴的模样,他会这么瘦,并不是禁食两、三天的缘故,而是早就如此。」「可是,他不像穷困潦倒……」银灰的网纹格子衣和短外罩,都是看不出接缝的高级品。趁他昏倒时脱下的雪屐,也不是破鞋。
「既没发烧,也没发抖。看不出哪里肿胀、疼痛,应该不是生病。他什么都不吃,把自己饿到昏厥,其中的原因……」说到这里,阿胜望向阿近。
「或许这就是他想在『黑白之间』向大小姐倾诉的故事吧。」那么,就非听不可了。
「总之,先让他吃点热食垫垫胃,再观察之后的情况。若有必要,在说故事前找大夫来,您觉得呢?」「好,就这么办。」此时,阿近注视着坐在床上垂落双肩的男子。他一双枯骨般的胳臂,小心翼翼捧着碗,啜饮稀粥。
阿近听说,有人因极度恐惧或悲伤一夜发白。但截至目前,她在「黑白之间」听过许多可怕和哀伤的故事,却还没遇过哪个说故事者是为此发白。
这位客人或许是首例。
白发男抬起憔悴的脸,望向阿近,接着陡然一晃,上身斜倾。阿近以为他又要昏倒,才发现其实是在行礼。
空碗差点从男子手中滑落,阿近马上挨过去接。碰触时,她发现男子的手冰冷干瘪,拇指的指甲龟裂。
阿近不禁倒抽一口气。她和八十助一样,感到一股寒意。男子的双眸就在她面前,只要眨眼,或移动视线,一定会看见。
白发男的眼中浮现泪光,蓄满泪水。
阿近慢慢收回手,将碗撑在胸前。白发男从腰间抽出手,并拢放在盖住下半身的棉被上,再次缓缓行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