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您的款待。」
他声若细蚊,不竖耳细听,几乎无法听见。
「我深知自己有多卑鄙。」
泪水在男子眼眶打转。
「原以为再也不会让水和食物通过喉咙,但一闻到稀粥的气味,我便口水直流。光吃一口,喉咙就咕嘟直响。」真是太卑劣了——碗空见底,铁锅里仍煮着稀粥。
「这位客人,您不是来说奇异百物语的吗?」阿近微笑道,「那么,您得养足精神,才有力气讲故事。要不要再来一点?」男子阖上眼,缓缓摇头,「我吃得够多了。如同您说的,我已恢复力气,可以讲故事了。谢谢。」阿近膝行离开男子身边,收好碗,将铁锅移向火盆旁。然后,她往一只大碗注入八分满的热开水,递给男子。
「还很烫,请小心。」
男子没马上喝,双手包覆着碗,像是在感受温热,接着吹了几下,啜饮一口后,将碗递还给阿近。
「谢谢。」
「这位客人,您是不是固定服用什么药物?」
「若是要问有没有宿疾,我可以回答『没有』。您真是敏锐。」男子微微一笑,瞄向隔壁小房间的拉门。阿胜就守在里面。
「其实不是我,是刚刚照顾您的女侍想到的。」「哦,三岛屋有个好员工呢。」阿近重新端坐,低头行一礼。
「我是三岛屋店主伊兵卫的侄女,名叫阿近。在此担任奇异百物语的聆听者。」白发男轻轻点着枯瘦的下巴,环视四周。
「这里就是大小姐用来聆听故事的『黑白之间』吧。」「是的,您真清楚。若是方便,能不能透露是在何处听闻小店的事?」「我是在报纸上看到的。」男子瞇起眼,眸中带着笑意。
「原来您是看到那个啊。」
阿近难为情地缩起肩膀。
去年秋天,伊兵卫想到搜集奇异百物语的点子时,曾请灯庵等相关人士帮忙招募愿意讲述怪谈者,其中包括印报业者。不过,连一向对奇闻轶事感兴趣的印报业者,也不认为此事值得特地报导,最后不了了之。
如今第一次主动报导。在江户府内众多提袋店中,跃居第三的神田三岛町的三岛屋,除了商品外,还有两件事闻名遐迩。一是在老鼠祭中学老鼠叫,二是奇异百物语。尤其是后者,由店主如花似玉的侄女担任聆听者。这位深居简出的小姐,据说只在聆听奇异百物语时与外头的男子会面。印报业者甚至提出请求,希望附上阿近的美人画。阿近一直不肯答应,业者便附上一张来路不明的女子画像,与阿近倒也有几分相似。
那是十二天前,即前一个子日发行的报纸。或许是此一缘故,今年老鼠祭围观的民众变多。话虽如此,报纸发放的范围仅限神田一带,并未远至浅草御门。由于数量不多,阿近(还有阿民)虽然不太情愿,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您本人看起来比报纸上的美人画更年轻。」
应该说更纯真才对——一头白发的男子修正道。
「要您肩负百物语聆听者这般辛苦的工作,实在有些过意不去。」「我寄宿在三岛屋,不过是个到江户投靠叔叔婶婶,不懂世面的乡下小姑娘。」「不,您千万别这么说。」男子的话声依旧柔弱,但口吻中带有些许说教的味道。他自己似乎没发现。
「看到那张报纸时,该怎么讲,像是笼罩眼前的迷雾突然散去,也像是胸口的郁闷突然消失。」当时他心想,总有一天要拜访三岛屋,说出自己的故事。
「等时候到了,我一定要付诸行动。冒出这种想法,我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其实,之前我……」白发男突然一阵狂咳,阿近想上前关切,他却抬起枯瘦的手制止。
「之前我认为必须极力隐瞒,不能告诉任何人。那么,将来我会以为没发生过那种事,忘得一乾二净。」但现在不同了。男子重新端坐,语气虚弱,却毫不迷惘。
「我拖着病人般的身躯上门,添了不少麻烦,但请容我说出这个故事吧。不,我恳求您,以三岛屋奇异百物语聆听者的身分,听听我的故事。」见白发男勉强撑住摇摇欲坠的躯体,拜倒在地,阿近大受震撼。
「明白了,我洗耳恭听。」
听到阿近的回答,男子骨瘦嶙峋的双肩一阵摇晃,噙在眼中的泪水滑落。
「不过,一旦您的身体出现异状,我将停止担任聆听者的角色。」「嗯,无妨。」男子泪光隐然,看得出决心。他彷佛在表示:我绝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即使将要死去,我也会说完。
「还有一点,等您说完,我们会请大夫来看诊,希望您保证会配合。」「好,我保证。」男子颔首,嘴角浮现笑意。阿近直视着他。
死后腐烂发胀的鲤鱼眼珠,寒意从体内上窜——八十助曾发出这样的感想。不过,目前阿近仍看不出,也感受不到,只觉得对方的泪水令人不忍。
「大小姐,我另外有个要求。」
「请讲。」
「等我说完故事,希望您帮我找个人过来。抱歉,又要给您添麻烦,但不这么做,我的故事无法结束。」只是——白发男垂下目光。
「我要找的并非大夫。个中原因,您很快就会明了。」男子的双眸忽然失焦,停下动作,神情呆滞,宛如瞬间变成一具尸体。
阿近的背后,彷佛有条细如丝线的冰冷之物滑过。
「我……」
刚开口,男子又忽然语塞。
阿近已猜出几分,「在『黑白之间』隐瞒姓名和住处是常有的事,不必在意。」不不不——男子摇头。
「我并不想隐瞒,只是现在还不希望您知道。」「明白了。」大概是不知从何说起,男子紧抿双唇。那呆滞的眸中瞬间发出微光,看得出他陷入沉思。
阿近伸出援手,「方便请教您从事什么工作吗?」「啊……」男子一副获救的神情,「我的工作是担任『家守』,又称为『大家』,但房客都叫我『管理人』。」阿近大大点头。
在阿近生长的川崎驿站,各旅馆主人组成的工会,是町内自治的枢纽。然而,在江户掌管町内自治的,是町年寄或町名主,统称町役人。他们几乎都是地方上的老地主。
至于家守、大家、管理人,则受雇于地主,实际管理他们的土地和出租的房屋,从收取店租到调解纷争,所有杂务一手包办。出租的房屋各种等级皆有,无论是附庭院的大宅邸,或九尺二间20的里长屋21,只要有住户、有租金往来之处,便需要设置管理人一职。
「这工作十分忙碌吧。」
「我已退休。我继承父亲的管理人资格,从事这行多年。」很不巧——男子话一顿,彷佛喉咙鲠住。
「很不巧,没人继承我的衣钵。于是,我将管理人的资格还给地主,领到一笔退休金。」当管理人需要什么资格?阿近掩不住讶异。男子瞇着眼望向阿近。
「管理人资格和武家的步兵资格一样,不是有钱就能买卖,因为不能随便交给素行不良的人。即使是父子或亲戚,在转让前,也得征求地主的同意。」他的话语活泼了些,流露骄傲的神色。这名男子和他的父亲,应该都是脚踏实地的管理人吧。那些住在长屋里,日夜忙碌的房客,有时会在背地里说「真是啰嗦透顶」,但其中有人十分景仰他们,认为「管理人就像父亲,而房客就像孩子」。不这么做,彼此之间无法保有稳固的关系。
这么一提,不难理解刚刚男子为何微微流露说教的口吻。
「那么,您现在过着悠哉的退休生活喽?」
男子颔首,突然望向地面。
「我快五十五岁了。」
男子移开目光的理由,阿近已猜出几分。他早料到阿近会大为惊讶,才不愿目睹阿近的反应。
那一头白发果然不寻常。尽管有人天生头发白得早,但配上老迈的外貌,又另当别论。
「十七年前,也就是我三十八岁那年,父亲病逝,我继承他的衣钵。过去我常在父亲身边帮忙,自认很清楚管理人的职责。可是,一旦接手才深切体会,这份工作虽然有成就感,却劳心劳力,一点都不轻松。」男子侍奉的,是江户一位颇有来历的地主,即名门世家。
「地主拥有众多土地和宅邸,当初我和父亲合力处理,每天忙得不可开交。现下变成独力掌管,自然更忙碌。」他像是凝望远方,眼神不似刚刚那般空洞,回忆着过往。
「三十八岁,以管理人来说相当年轻,无法对付老练的房客,尤其是那些赖在里长屋不走的家伙……」阿近莞尔一笑,男子抬起脸。
「想必您吃了不少苦吧,全写在脸上了。」
「惭愧。」
男子抬起骨瘦嶙峋的手,往脸上一抹。
「不过,您的眼神十分慈祥,想必与房客之间有过许多欢乐和趣事吧。」是的,男子颔首应道。阿近形容他「眼神慈祥」,并非恭维。
「小店也是租屋,平常承蒙管理人关照。我只在拜年时见过管理人一面,但他和您一样慈眉善目。」「那位管理人今年贵庚?」「颇有年纪了。偶尔叔叔一样会挨他骂, 事后还笑着说给我们听。」——真是的,像我死去的爹回来了。
「三岛屋老板挨骂?」
「是的。管理人告诫他,不能只顾店里生意兴隆,要为世人卖力工作。」男子微微一笑,阿近也笑了。
「在叔叔心中,管理人同时是他的围棋敌手,互相礼让三分。不过,似乎是管理人的棋艺更高一筹。」三岛屋老板喜欢下围棋吗?男子低喃,抬头仰望壁龛的挂轴。
「我明白了,那幅挂轴是特别订制的吧?」
今天原本没打算使用「黑白之间」,所以没插花。不过,因应老鼠祭,挂上一幅白老鼠的画,十分别出心裁。一般与白老鼠有关的画,都是搭配米袋或金币等吉祥物,这幅画里的白老鼠却是在棋盘上游玩。
「画匠是叔叔的棋友。这里称为『黑白之间』,其实是叔叔常邀客人来对弈的缘故。」男子「哦」一声,颇为惊讶。
「报纸上没提到这层缘由。我以为取名『黑白之间』,是要看清事物的善恶,判别是非黑白。」「我们的奇异百物语有个规定,客人的故事可说完就忘,我也会听过就忘。不会傲慢地断定善恶。况且,像我这样的小姑娘,根本没此等能耐。」阿近平静响应,言语间暗示「请尽管放心」。
幸好,她的心意似乎成功传达。男子不时抽搐的眼角,终于不再紧绷。
他的眸中仍隐含泪光。男子积郁胸口,在脑海盘旋不去的事——他接下来要说的故事,想必就是他叹息的缘由。
阿近暗自做好心理准备。
「我二十岁成家,来年得女。」
男子回归正题。
「父亲劝告将继承他衣钵的我『既然要从事家守一职,就该早点成家』,并替我谈妥婚事。讽刺的是,内人在生产时丧命,留下我和女儿相依为命。」留下二十一岁的年轻父亲和婴儿。
「之后您一直独力抚养令嫒吗?」
「我无意续弦。」
男子眨了眨眼,似乎自己也察觉,伸指拭泪。
「虽然只有短暂的相处,但内人个性随和,且勤奋认真。她长我两岁,当真如俗语所说,是穿金草鞋才能觅得的好老婆。」他并非炫耀,而是充满怀念与不舍。
「她留下孩子,年纪轻轻就离开人世,实在遗憾。每次想到都为她难过。」阿近暗想,仅仅相处一年,他们却是一对心意相通的夫妻。
「当时母亲仍健在,于是我请她代为照顾婴孩。从父亲担任管理人的店家和长屋,也能轻松取得母奶。」管理人的媳妇在生产过程中丧命,真教人同情。如果要母奶,阿胜刚生完孩子。对面阿岛的孩子断奶不久,正为胀奶发愁,这样倒好——「我继承父亲的衣钵时,独生女十八岁,已长大成人。」和此时的阿近年纪一样。
「我打算替女儿招赘,日后让女婿继承管理人的资格。与地主商量后,地主决定帮忙撮合亲事,实在令人感激。」站在地主的立场,想让中意的人选成为倚赖的管理人女婿,是理所当然的事。
「可是,女儿百般不愿,打一开始就坚持拒绝,完全不听劝。」男子的双肩又垂落几分。刚刚他一时语塞,接着说出「没人继承衣钵」,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她说有喜欢的人,要将未来托付给他,不可能和其他男人结婚,所以得拒绝这门婚事。」阿近默默颔首。
「我一直没发现女儿有心上人,简直是晴天霹雳。我深深体会到,这种时候没有母亲是多么头疼,光靠父亲根本没用。」幸好深谙人情世故的地主宽宏大量。
「地主还安慰我,年轻姑娘为男女情事冲昏头,并不稀奇。这门亲事不急,先等个一、两年吧,到时她应该会冷静下来。」这时,男子歇了口气。那不像在歇息,而是要振奋精神,继续往下说。
「小女名叫文。」
「阿文,是吧。」阿近应道。她以为这样可以拉近距离,但男子的脸一僵。
「人们常说,祖父母带大的孩子便宜三文钱。您听过吗?」阿近是初次耳闻。
「祖父母往往会溺爱孙子。在任性纵容的环境下长大的孩子,比一般人的行情少三文钱。我家的阿文就是这种孩子。」男子如此直接,阿近一时不知怎么响应。
「女儿连母亲的脸都没见过,我十分怜惜,便对她少了一分严厉。」就是这样铸下大错——男子低语。
「阿文非常蛮横,话一出口,谁劝都没用,我很了解她的个性。然而,在这桩婚事上格外严重。不像仅仅为了男女情爱,她像遭什么附身般狂热,丝毫不肯让步。」「对方是怎样的人?」阿近一问,男子疲惫地摇摇头。
「阿文不肯说。」
私订终身的男子是何方人士、姓甚名谁、家世如何,阿文一概不透露。
「那么,带对方来见我,身为父亲,我想知道他的为人,这是人之常情吧?尽管我费尽唇舌,阿文依然不答应。她说,我不能让他和爹见面,因为你一定不会中意。」真的很狂热呢——阿近听得直眨眼。
「我不恨女儿。如果这就是阿文的幸福,我也只能撮合他们,但她实在顽固。」男子长叹一口气。
「后来我才知道,她为何会这般坚持。不过,请容我暂且不提。总之,只得搁置阿文的婚事。我没再追问对方的事,听从地主的建议,先静观其变。」「我明白。」阿近附和一声,手伸向火盆,拿起铁壶往茶碗里倒热开水。开水已没那么烫,正适合饮用。
男子润完喉,抬起眼继续道:
「就在这时,一名房客来找我商量。」
市内一家广告牌店的店主夫妇,满面愁容地上门。
「那家店规模颇大,光是工匠就有五人。身兼工匠统领的店主,年纪约四十出头。」这对夫妇育有多名子女,天生就喜欢孩子。
「父亲关照过他们,所以我记得很清楚。两年前的初春,夫妇俩收养在店门前捡到的弃婴。」那是刚出生的婴孩,还连着脐带,包在襁褓中。可能尚未满月,是个身躯娇小,哭声柔弱的男婴。
在江户市街,照顾弃儿、迷路的孩童,也是町役人的工作,所以管理人会四处奔走。大部分都是找到养父母,由他们收养。如果始终找不到好人家,就会送入寺院,或管理人自己收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