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是出人意表。
「在这种时节参加怪谈物语会?」
话一出口,阿近不禁笑了。她没道理这样说别人。三岛屋的奇异百物语,从去年秋天曼珠沙华绽放的季节起,只要能配合说故事者,不管是节分、晦日,还是薮入24,一概不挑时间,延续至今。
「抱歉,原以为热中此道的只有我们三岛屋。」「这世界可是非常大的。」半吉也以笑脸回应,「这是一年一次,在腊月举办的怪谈物语会。身为主办人的那位老爷说,是岁末的心灵大扫除。」「心灵大扫除……」「讲完怪谈,心灵便得以平静。」身心皆得到净化。
「这句话很妙吧?」
不,不仅仅是一句妙语,而且深深打动阿近的心。
在诉说怪谈、聆听怪谈的过程中,有个静静蛰伏于日常生活,悄悄在心底深处蠢动的东西,会突然喧闹不已。通过怪谈,有时会心情沉重,但另一方面,又会像得到净化般,有种从大梦中觉醒的畅快感。
主办人称为「心灵大扫除」,看来,他举办怪谈物语会不仅仅是感到有趣。
「那是持续多年的物语会吗?」
「听说已迈入第十五个年头。」
那可是历史悠久。黑痣老大望着一脸钦佩的阿近,悄声道:
「担任主办人的老爷,是一位大通,身分是札差。」阿近困惑得频频眨眼,「老大,不好意思,我不是江户人,所以……」半吉暗叫糟糕,哈哈大笑。「抱歉,您是哪里不懂?」「我知道札差是向侍奉主君的武士收购奉禄米的生意,顺便兼营金钱借贷,倒不如说,主要是靠此一方法营利。」「嗯,没错、没错。不妨直接说他们是放高利贷。」「那么,大通所指为何?」「浅草藏前的札差,目前约莫有一百零八人,其中最有财力的一群人,就是大通。」意指在各种玩乐、游艺上挥金如土,当然包括逛妓院,是一群视挥霍散财为一种美德的人。
「虽说侠客札差乃江户之华,但他们重门面,出手阔绰,有舆论批评他们标新立异、惹人嫌弃。但主办的老爷是货真价实的通人,不同于一般的标新立异之辈。他爱好俳谐25,精通书画,是个文人。若非如此,这怪谈物语会也无法一办就是十五年。」藉此心灵大扫除。
「每次都是等一切安排妥当,才邀请聆听故事的客人前去。说故事者早已决定,大小姐只需空手参加,放松心情聆听。那位老爷有他的立场,不会邀请不入流的人,还请放心。」最多聚集二十人左右。
「不会像一般的百物语会,一大堆人挤在一个厢房。」「我一向在此聆听奇异百物语,不曾参加一般的百物语会。」阿近轻轻笑道。
半吉一脸惊讶。
「那么,这是个好机会啊。偶尔不妨改当客人,看看别人如何主持物语会。不知您意下如何?」黑痣老大不断怂恿。
「三岛屋里似乎飞来椋鸟,即使您告假一天,出外散心,应该也无妨吧?」「椋鸟?」「冬季到江户来的帮佣,江户人都称为椋鸟。」这种说法有点贬损人的味道——黑痣老大补充道。
「所以,大小姐不能用这个说法。我从事这种工作,往往不知不觉学会粗鄙的用语,请不要见怪。」黑痣老大早就识得阿鲬。
——这该如何是好?
其实,阿近不是怕生、内向,总窝在三岛屋里闭门不出,获得「神秘姑娘」的称号,背后有一段缘由。只要此一原因未化解,阿近就不想走入人群。
「主办的老爷,名为井筒屋七郎右卫门,与我素有交情。我多次受邀参加他的怪谈物语会。」所以,半吉十分清楚怪谈物语会的详情。他可能都会帮忙在事前进行调查。
「不过,这次……」
半吉搓着鼻子旁的黑痣,继续道。
「那位老爷表示,真希望老大能讲讲自己的怪谈,于是我第一次以说故事者的身分受邀。之前只负责聆听,心情比较轻松,换成自己上场,可就……」我现在紧张万分,坐立难安——半吉说。
「毕竟我是个粗人,如果对井筒屋的老爷失礼,实在过意不去。约莫从半个月前起,我请青野小师傅当聆听者,多次进行练习。」「是『深考塾』的青野老师吗?」阿近马上反问,顿时有些难为情。黑痣老大佯装不知情,但眼角含笑,彷佛在称赞「很好、很好」,阿近更是羞得无地自容。
「深考塾」是本所菊川町的习字所。在那里教书的老师,是名叫青野利一郎的浪人,大伙称他为「小师傅」。三岛屋和阿近跟他颇有缘分。黑痣老大半吉,其实也是透过青野小师傅的牵线结识阿近。
在刀子嘴豆腐心的阿岛口中,青野利一郎是个「青葫芦」26,不过他深受孩子喜爱,阿近也觉得他容易相处。真要说,阿近其实对他略有好感。神田与本所两地虽然不算远,却非近在眼前,没事要见面颇困难。阿近久未听到青野的名字,才不禁脱口询问。
「当天小师傅会与我同行。小师傅不是土生土长的江户人,主动表示想参加这种难得的活动。有他在场,也能替我壮胆。」半吉说得口沫横飞,却又一脸为难地盘起双臂,歪着脑袋。
「不过,井筒屋老爷这位天下闻名的大通举办的物语会,只有我们两个男人,顶着这张黑脸去参加,未免太没情调。此时最需要红花点缀,所以今日特地来邀请大小姐。不,这是我擅作主张,小师傅根本不知情。如果您肯赏光,小师傅一定会十分开心。」半吉微微抬眼,偷瞄阿近的神情。
——感觉像被人看透心思,一切都帮我安排好了。
犹如赶鸭子上架。
阿近伤心的缘由,是在两年前一起令人意外的凶杀案中,失去未婚夫。当时的悲伤和痛苦,至今仍未痊愈。她认为,往后一切也不可能完全从脑海抹除。
然而,阿近周遭的人不这么想。他们殷切期盼阿近能重新掌握自身的幸福,为了让她跨出那一步,常在一旁鼓励、催促。青野利一郎的事也是如此,阿民和阿岛看出阿近稍稍心动,积极促成。阿近急忙将悸动的心情往深处藏。
——今后也将一直往深处藏。
这样好吗?内心迷惘的低语,在阿近耳畔响起。同时,另一个声音严厉训斥她:产生这样的迷惘,实在罪孽深重。
「怪谈物语会订在后天,地点是本所石原町的贷席27「三河屋」,自申时(下午四点)开始。对了,依照往例,是在酉时(下午六点)结束。当然,到时我会来迎接您,结束后也会护送您回来。」地点在大川对面——黑痣老大笑道。
「不妨卸下您在神田这边背负的包袱,轻松走过两国桥,或许别有一番滋味。」提出任性的要求,请见谅——半吉补上一句,伸手搔头。面对这名老练的捕快如此周到亲切的邀请,一口回绝未免显得太顽固。
「可以带我们店里的阿胜一起去吗?」阿近小声问。
阿胜是拥有一头丰润黑发和纤纤柳腰的美女。她受到疱疮神喜爱,脸上遍布痘疤,因此获得瘟神的力量,得以驱魔除妖,是不可思议的女人。
半吉双手一拍,面露喜色。「噢,阿胜小姐一起来,更能替我壮胆。」于是,阿近决定参加腊月的怪谈物语会。
24 「节分」是各季节开始的前一天,即立春、立夏、立秋、立冬的前一天。「晦日」是每月的最后一天。「薮入」是住在店里的伙计、童工、女侍等回乡探亲的假日,通常为一月十六日和七月十六日。
25 日本的一种古典短诗。
26 青葫芦颜色较白,所以用来形容身材瘦弱、脸色苍白的人。
27 出租厢房收取费用的店家。
二
「哇,好美。」
阿胜轻轻在胸前合掌,发出赞叹。
「大小姐,您穿这样真好看。」
今天是井筒屋七郎右卫门举办怪谈物语会的日子,可惜天公不作美,一早便乌云蔽日,寒气冷冽。
三岛屋里,阿近正在梳妆打扮。不仅与她同行的阿胜在一旁帮忙,连阿岛也将工房的事抛在一旁,阿民更是随侍在侧,彷佛是什么天大的要事。
「瞧,相信我的眼光准没错。」
阿民得意洋洋。原本阿近说穿江户褄28就行,但阿民不答应,坚持难得出门一趟,要穿长袖和服,最后阿近只好让步。
阿民认为,这件长袖和服沉稳的深绿色布料,搭配樱花和枫叶散落的下襬图案,在寒冬时节格外醒目。衬衣是鹿子绞29的麻叶图案。从刚才起,阿民便偏着头思索,调整衬衣露出和服袖口的长短。跟在一旁的阿岛也不断给意见,一会说「老板娘,这样露太多」,一会说「这样看不见」,叨絮不休。阿近多穿一件淡黄绿色衬衣,充分衬托出白皙的肌肤。阿胜赞不绝口。
「果然要这种素色搭在一起才出众,和京都就是不一样。」「哎呀,阿胜,妳待过京都?」阿岛双目圆睁,阿胜嫣然一笑:「嗯,待过一阵子。」「那边一切都讲求气派华丽。」阿民点点头。虽然没去过京都,但她经营提袋店,消息灵通。
「幕府多次要他们节制,根本没人理会。」
「那里是在天皇脚下,幕府想管也管不动。」
「不过,正因有这样的风气差异,人们的打扮十分有趣。我们的生意也一样,如果世人都没有打扮的欲望,我们就得关门大吉了。想穿得和别人不同,想吸引他人的目光,这种欲望过头固然不好,但完全无求无欲,世间又会变得像枯山水30一般,多么无趣。」阿民像在说教,目光却未曾从阿近的装扮上移开。
「阿近,垂放的绳结这么长是别有含意。妳这种绑法不行,半长不短。」「不,婶婶,要是绳结太长,走路时会踩到。」红色鹿子绞与黑繻子布料制成的昼夜带31,有着年轻姑娘的华美,妆点阿近已足够。垂放的绳结象征自己是不在外抛头露面的黄花闺女,而且有「我向来不做家事」的含意,阿近十分排斥。
「妳真固执,难得出门一趟,有什么关系。」
「如果不习惯,绊倒跌跤多丢人。」
望着两人的妳来我往,阿胜在一旁偷笑。邀阿近参加这场物语会的是黑痣老大,但青野利一郎也会来,此事只有阿胜知道。要是传进阿民和阿岛耳中,肯定会引发不小的骚动,所以阿近特别叮嘱她,绝对要严守秘密。
「话说回来,我才想妳终于肯出外散心,没想到是去参加怪谈物语会。」阿民语带叹息。
「受邀的一方固然有问题,邀请的一方同样有问题。黑痣老大真是怪人。」「婶婶,那是很少见的怪谈会。」「是啊,老板娘。主办人是个大人物。」喜欢凑热闹的阿岛,一听到是井筒屋七郎右卫门举办的物语会,便相当兴奋。
「可不是吗?对方十分期待听到半吉老大亲自说故事。」「反正一定和办案有关。先不谈这些,大小姐,在今天与会的来宾中,不晓得会来怎样的公子。若能巧遇良缘,就能飞上枝头当凤凰了。」「才不会,从没听过在怪谈会上巧遇良缘的例子。」「不一定,缘分这种事谁都说不准。」正当她们斗嘴时,拉门外传来一声「打搅了」,嗓音稚嫩。阿胜笑咪咪地起身打开拉门。
「哦,是阿荣。」
阿荣双手伏地,弯身行一礼。旁边摆着一个大盆,覆盖毛巾。
她抬起红通通的脸蛋,圆睁着一对大眼望向阿民。
「老板娘,大小姐的饭菜我端来了。」
她泛红的脸颊并非全是冻伤的缘故,似乎有点紧张,音调提高许多。
「谢谢,交给我吧。」
阿胜接过大盆,掀开毛巾一看,装着小得像要给人偶吃的几个饭团及茶具。阿荣想必拿得颇吃力。
「阿近,垫个肚子再去吧。对方或许会款待,但空腹去总是失礼。」阿民对此特别严格。
「是,那我不客气了。阿荣,妳是今天来店里帮忙的吧?」阿近朝那名年纪幼小的见习女侍问道。阿荣对房里华丽的景象看得目瞪口呆,听闻阿近的叫唤,不禁吓一跳。
「啊,是!」
「阿荣,大小姐今天美不美?」
阿民一问,阿荣又吓一跳。
「啊,很美!」
她像发条人偶般不住点头,一双圆眼骨碌碌转个不停,破音般高声回应。
「像仙女一样美。」
在场众人都笑了。阿荣双手贴着脸颊,缩起身子。
「真是对不起。」
「阿荣,没事的。我也觉得大小姐今天美得犹如仙女下凡。」阿胜在一旁帮腔,阿岛发出嘿唷一声起身。
「阿荣,我们回去工作吧。我们一直看着小姐出神,来不及准备晚饭,小心挨掌柜骂。」阿荣像只动作迅速的白老鼠,紧跟在阿岛身后,阿近又向她唤道:
「我出门一下,这段时间有劳妳。」
阿荣弹起般转过身,立正站好,高声回答:
「是,大小姐请慢走!」
两人离去后,阿民望向阿近。「妳好像很关照阿荣。」「哪里,我什么都没做。」阿近经常进出工房,每次阿荣到店里来办事,她都会与阿荣搭话,观察她的反应。希望在和她一起学针线前,能先和她混熟。
「虽然她年纪小,却十分认真。」
「是啊。不过,当初新太年纪比她小,就来店里工作,还没母亲陪同呢。」「是是是,小新也很了不起。」今年赏梅时,阿近带新太一同前去。三岛屋不光让伙计工作,还会带伙计出门见见世面,这是伊兵卫和阿民的教养方式。回程途中,大伙在餐馆吃便当。第一次出游和受到招待,小新相当开心,整个人飘飘然。阿近也十分欢喜。
阿荣来到三岛屋后,阿近希望哪天也能让她换上体面的外出服,带她到处走走。阿近想着,盛装打扮虽然有点难为情,但穿得漂亮,依然会感到开心。
「世上的好孩子,全是宝贝。」
阿胜发出感叹,为欢欣雀跃的场面做了完美的结尾。
阿近原打算徒步前往,但黑痣老大叫了两顶轿子来迎接,说是井筒屋的安排。阿近坐前轿,阿胜坐后轿。半吉仔细交代轿夫后,告诉阿近:
「我先走一步,在三河屋前恭候大驾。」
最重要的说故事者步行到场。来不及唤住半吉,他已一阵风般离去。
「在街道上我们会慢慢走,所以不会剧烈摇晃。坐轿时,下巴请微微往内收。」轿夫客气地提醒。半吉似乎知道阿近不习惯坐轿。
「谢谢。」
阿胜小心卷起阿近的长袖和服下襬,垂下轿子的竹帘。由于是冬天,竹帘内会加挂一块红布。布料很薄,而且就像暖帘一样,采双层缝制,不至于完全没有缝隙。但今日是阴天,阿近四周一片黑暗。
「那我们要启程喽!」
「有劳各位。」
听到轿夫与送行的声音后,阿近的身躯腾空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