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虽然是大白天,但轿内一片黑暗。一行人摇摇晃晃前往怪谈物语会。

久违的青野利一郎浮现脑海。人称江户侠客的札差——井筒屋七郎右卫门,不知是怎样的人物?在连续举办十五年的怪谈会中,不知今天会有什么故事?阿近不断胡思乱想,十分雀跃,心情却又很平静。

「马上要过两国桥。今天风强,桥上会有点冷,请忍耐一下。」听到轿夫的提醒,阿近重新抓紧扶手。一向行人如织的两国桥,今天想必一样人潮众多。不晓得是不是前方壅塞,轿子停止行进。就在这时——「三岛屋的大小姐。」传来细微的叫唤。

阿近大吃一惊,左右张望。她乘坐的是极为普通的四柱轿32,两侧只挂竹帘,动作太大会跌落,两旁若有行人,也能清楚感觉得到。

「三岛屋的大小姐。」细微的呼唤再度响起。

阿近略略掀起竹帘查看,两旁不见有人站立,但声音听起来在附近。

那声音接着道:「看来,阿荣已平安加入三岛屋。」阿近抓紧扶手,全身紧绷。

「虽然是个还不懂事的孩子,但她一定会卖力工作,请好好疼惜她。」阿近瞠目结舌,默不作声。此时,传来吆喝声,轿子再度前行。

刚刚是谁的声音?

「请问……」阿近紧张地悄声开口,「您是哪位?」轿子舒服地摇晃着。可能正走上桥,轿身微微斜倾,竹帘随风翻动。

没有回应。

阿近想再次大声询问,深吸口气,又猛然打消念头。

——这未免太奇怪了。

那声音几乎是直接在耳畔响起。声音的主人似乎在一旁,彷佛就在轿里,贴着阿近的脸。

走在两国桥上的轿子,感觉得到两侧人来人往。有的疾行,有的缓步。男人的脚、女人的脚,飞奔而过的是帮忙跑腿的孩童吧。

但刚刚的声音非比寻常。连人影都没瞧见,唯独声音潜入耳中。

请好好疼惜阿荣。

依常理推测,会对阿近说这种话的,应该是阿荣的亲人,但不可能是她母亲阿鲬。现下阿鲬在三岛屋的工房,若是父亲源吉偶然看到阿近,特地来问候,不会这么说话,应该会先露面,报上姓名,态度更恭敬。况且,果真如此,轿夫不可能浑然未觉。

没错,不管声音的主人是谁,都无法在前后轿夫都没察觉的情况下靠近阿近,向她搭话。

——那么,会是谁呢?

对方彷佛一直等到阿近心情平复,轿子停止前进,才靠过来打招呼。

阿近轻轻捂着嘴,莞尔一笑。

这种时候通常会觉得害怕,不巧阿近是担任百物语聆听者的怪人。虽然不习惯坐轿,她对不可思议的现象早见怪不怪。

况且,那声音柔和,言语温暖。不论此人是谁,一定十分关心阿荣——或许不是人,而是「某种存在」。

还有一点,那并非大人的声音。或许比阿荣稍稍年长,但嗓音仍有一丝稚嫩,十分可爱。

所以,阿近一点都不害怕。

是,我会悉心照顾阿荣——要是刚刚这么回答就好了。

抵达怪谈物语会场前,便遇上奇妙的现象。阿近浮现笑意,度过大川。

28 在和服下襬和两端配置图案的一种和服式样。

29 绞染的一种,像小鹿背后的斑纹而得名。

30 日式园林的一种,也是日本画的一种形式。字面上的意思为「干枯的景观」或「干枯的山与水」。枯山水没有水景,其中的「水」通常由砂石表现,而「山」通常用石块表现。

31 正面用黑色布料,背面用白色布料,以黑白两色呈现昼夜的腰带。

32 原文为「四つ手驾笼」,以四根竹子当轿子四边的支柱,因而得名。

两间八张榻榻米大的包厢打通,坐着约二十名男女。

三河屋是一栋两层楼的大贷席,造型简朴沉稳。柱子和横梁粗大,走廊擦拭得晶亮如镜,行经还能映出白布袜的颜色。市街上有不少贷席,良莠不齐,三河屋算是在水平之上。

包厢里的装饰圆柱,闪着黄褐光泽。通风窗雕有四季花卉,及长着鸡冠和长尾的珍禽图案,色彩鲜艳。阿近从未见过这种鸟,仰头观看许久。

「那是生长于南方异国的鸟类,记得叫极乐鸟。」青野利一郎告诉阿近。他曾在师傅的藏书中见过这样的图画。

阿近这才想起,青野利一郎的师傅是退休的御家人33。他热爱阅读,是见多识广的长者。虽然学者气息浓厚,但对奇风异俗、民间故事、传说,都有涉猎。

聚集在此的男女,保持宽松的间距而坐。有人和阿近她们一样携伴同行,也有人是独自前来。携伴同行者悄声低语,单独前来的客人环视四周,感受现场的气氛,静静品尝主人供茶的芳香。

客人之间偶有目光交会,便互相行礼致意,每个人看来都十分和善愉快。不过,没人会主动靠近寒暄。这场怪谈物语会,约莫打一开始,参与者就不会坦白身分,更不会报上姓名。三岛屋的奇异百物语也一样,说故事者无须报上姓名,并可隐瞒或改变故事中出现的地点与人物,如此对双方都不会造成压力。

——好像也没人在意阿胜姊脸上的痘疤。

尽管阿胜泰然自若,但一直被盯着惹得不高兴,阿近可就过意不去了,看来似乎是多虑。

与会的客人都比阿近年长,看不到年轻面孔。其中男女各半,以町人居多,除了利一郎外,还有两名穿裙裤的武士。两人都年事已高,只身前来,也许同行者在其他房间等候。

房内摆着许多火盆,同时备有和来客人数相当的烤手盆。尽管外头寒风冷冽,但屋内除了火盆外,还有人们散发的热气,感觉十分温暖。

上座背对壁龛和层架,摆着一个淡褐色的丝绸坐垫。理应坐在上头的主办人尚未现身。

阿近等四人在最后一排座位。半吉与青野利一郎坐前面,阿近与阿胜坐后面,在恰恰可从两人肩膀之间探头的位置上。

阿近与阿胜抵达时,半吉与利一郎已在店门前等候。他们一起接受老板娘的问候,被带往二楼落坐。刚抵达时,包厢里约莫只来一半的客人。

「可挑选喜欢的位子坐。」

半吉如此说道,但阿近仍挑了后方的座位。

青野利一郎在阿近步出轿子、与她目光交会时,频频眨眼,彷佛出现什么炫目的绚烂之物,想必是为她穿长袖和服的模样惊叹。半吉一脸赞赏,直夸好美。利一郎却一句也没说,只礼貌问候。

至于他的穿著,与平时没有两样。

——那身快磨光的窄袖和服,哪天得帮他缝补一下。

阿近一如往常地暗忖,这念头令她感到愉快。

半吉一袭银灰色结城紬34,搭上短外罩,插在腰带间的十手35红缨绳格外显眼。阿胜那一身松叶图案的江户褄恰巧也是银灰色,从袖口露出里头衬衣的浅葱色鹿子绞染。两人一前一后坐着,以年纪来看,像是登对的夫妻。

那么,另一对男女搭档利一郎和阿近,又是怎样的画面?进包厢前先寄放长短刀的利一郎,显得更寒酸。

「每个人的坐垫颜色都不一样呢。」

阿胜仔细观察周遭,发出感叹。

「有鸟子色、丁子色、朽叶色、青柳鼠色,及千草色36。火盆的颜色与坐垫搭配得宜,图案各式各样皆有。」阿近身旁的烤手盆,绘有数只羽毛蓬起的麻雀。

「那边有个女人吹玻璃的图案。那发髻特长的发型,叫元禄岛田,是很久以前流行的样式。从上头的图案看来,应该是年代久远的火盆。」「阿胜小姐真有眼光。」半吉夸赞,「三河屋的老板娘会很高兴。不过,我是个粗人,很在意壁龛的那幅挂轴。虽然是好画,但十分骇人。」壁龛装饰的挂轴,画的是横眉竖目的毘沙门天37。以粗犷笔致的水墨画,呈现出几乎要踢破挂轴、跃进包厢的惊人气势。

挂轴下方摆着一个素烧陶瓶,插有结实累累的南天竹,像是直接剪下树枝插进瓶中。那粗犷的感觉,与毘沙门天霸气十足的昂然之姿极为相衬。要是真如半吉所说,画中的毘沙门天动了起来,南天竹的果实应该会颤动掉落。那情景浮现在阿近眼前。

三河屋的女侍走进包厢,在客人四周来回走动,替他们更换茶水,询问有无其他需求。坐在格子窗旁的武士,似乎要求提供凭肘几,旋即有男丁搬来。

此时,又有新客人前来,是年约四旬的妇人和妙龄女子。年轻女子一身缟紬38布料的长袖和服,罩着黑繻子半襟39,别上华丽的发饰。中年妇人的和服有内里图案,风格独具。看来像是富商家的母女。

向在场众人点头示意后,两人坐在面向前方的空位。那女儿坐下,突然转向后方,似乎看到阿胜。她敷满白粉的脸露出惊讶之色,急忙别过头。坐定后,她马上轻拉母亲的衣袖,凑过去窃窃私语。两人还偷瞄阿近她们,嘴角轻扬,又窃窃私语。可清楚看见那涂满浓艳口红的双唇(像妖怪一样)一张一合。她们在嘲笑阿胜。

——什么嘛,真没礼貌。

阿胜与黑痣老大在交谈,所以没发现。好险。

「又多了一个喜欢怪谈的年轻姑娘,可当您的同伴。」青野利一郎在一旁悠哉道。他并无恶意,只是想说来了一个年轻姑娘。

但阿近听着,有些不悦。

——和那种姑娘当同伴?

见阿近双唇紧抿,利一郎察觉自己多言了。

「啊,阿近小姐不是因为喜欢才主持百物语吧?」「不,我是喜欢才那么做。」阿近故意板着脸应道。

「所以,我今天是来学习的。」

没穿长袖和服就好了,这一身看起来和那姑娘一个样。

「您是来学习的?」

「是的,为了增长见识,我想见习别人举办的怪谈物语会。」「原来如此。不过,若只是为了学习,未免可惜。如此盛装非常适合您。调皮三人组一定认不出。」他提到的调皮三人组是「深考塾」的学生,与阿近相处融洽。他们有同伴住在三岛屋附近,常越过大川到三岛屋高喊「阿近姊姊」,找阿近一起玩。

「啊,不管怎样,那几个孩子都认得出您,所以不该这么说,呃……」阿近不禁感到好笑。以为他终于要开口称赞,竟然是说穿这一身来学习着实可惜。

「不,希望他们今天认不出我。这一身打扮费了不少工夫。」青野利一郎益发结巴,「啊,如果是这样,我刚才就没认出来。我都认不出是您呢。改变太大,完全认不出来。」没必要一直说认不出来吧。这么一来,连我都想开玩笑逗你了。

「哦,真是抱歉。想必我平常都打扮得很不起眼吧。」「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愈来愈好笑了。不过,我实在不该这么说。

「抱歉,由于不习惯这样的打扮,感觉不太自在,我语气冲了些,还请见谅。」「不,是我不对。」阿近嫣然一笑,低头行一礼。利一郎紧绷的神色才化去,做出黑痣老大的习惯动作,伸手搔抓鼻梁。

半吉与阿胜聊得起劲。阿近和她一样,略微靠向利一郎,与他交谈。

「其他武士也来参加。」

「是啊。这场物语会的主办人约莫十分有信用。和主君家或职务有关的事,不能随便在外面乱说的。」「三岛屋百物语邀请过的武士,目前只有您一人。」「日后还会有人上门吧。阿近小姐的奇异百物语已打响名号,连我都看过报导。」前不久,三岛屋店主的奇异百物语及担任聆听者的阿近,成为报纸上的题材。

阿近慌了起来,「您也看过?」

阿近以为只会在神田一带发送报纸才答应。

「是调皮三人组带回来的。」

确实可能发生这种事,我早该想到。阿近一脸狼狈,利一郎微微一笑。

「那种东西,看过就请忘了吧。业者说有助他们的生意,一再恳求叔叔帮忙。」阿近极力辩解时,三河屋的老板娘前来。她坐在上座旁的拉门前,恭敬行一礼。

「本日承蒙诸位莅临三河屋,不胜感激。物语会即将开始,如有什么需求,欢迎随时吩咐。」老板娘退向一旁,改朝走廊方向行礼。一名身高过人的男子走过她的前方,悠然上座。聚集在包厢里的宾客,不约而同鼓掌。

男子屈膝落坐,微微低头行礼。

「让诸位久候了,在下是井筒屋七郎右卫门。」众宾客也颔首回礼。

「虽然是依循往例举行物语会,但在腊月繁忙时节,加上今日天公不作美,从刚才便飘下细雪,承蒙各位齐聚一堂,在此致上万分谢意。」宾客都惊讶地望向窗外。

「诚如各位所知,本物语会在每年岁末邀大家齐聚,用意在于分享奇闻轶事。没有任何严格的规定。请各位放松心情,暂时远离俗世烦嚣来享受。」他的话声充满朝气。

井筒屋七郎右卫门比阿近想象中年轻,约莫三十五岁。

接受半吉的邀约后,阿近在三岛屋内多方打听,略微得知札差那称为「藏前风」的气派习性和作风。但井筒屋七郎右卫门给人的印象,却大相径庭。他身上大黑纹的窄袖和服悬着一个印笼 40,腰间没插佩刀,发髻也是常见的本多髻41。

——札差的潇洒,在于拖得长长的短外罩,长得教人吃惊,就是与众不同。

阿岛如此说过。井筒屋七郎右卫门的短外罩确实是长了点,但他个子高,并不显得突兀。

较引人注目的,反倒是他的五官,可说是面相怪异。一双大眼配上大鼻子,鼻翼翕张,外加一对厚唇。眼角与嘴边的皱纹清楚又深邃,表情一变化,皱纹便鲜活地动起来。尤其是眼角的皱纹,一路从他细长的眼尾往鬓角延伸。

——真像。

真像上座后方壁龛的那尊毘沙门天。

「大小姐。」

阿胜在阿近耳畔低语。

「听黑痣老大说,井筒屋先生擅长作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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