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近轻声回应:「嗯,没错。」
「那尊毘沙门天,该不会是井筒屋先生画的吧?」「和他长得好像。」两人互望一眼,点点头。
「每次都是相同的开场白,有些客人或许早听腻了。」环视在座众人后,井筒屋七郎右卫门以响亮的嗓音接着道。
「话说回来,这怪谈物语会是上代七郎右卫门,即家父创办。父亲常言,做我们这一行,在一年的生活中,不知不觉会染满市街的尘埃,浑身沾满铜臭,脸和内心逐渐泛黑。那么,不妨像岁末家中大扫除一样,来个心灵大扫除。讲述怪谈最合适,也最有效。」语毕,他瞇起那双大眼笑道。
「不过,一开始其实是牵强附会,纯粹是父亲喜欢怪谈罢了。」响起一阵笑声。
「但正式举行怪谈物语会后,透过各式各样的故事,我们对神仙的力量,或者该说是妖物的神秘和可怕,渐渐心生敬畏,这一点毋庸置疑。听闻人们的智慧和常理无法解释的事件,更懂得做人的分际。经过一番灵魂的颤动,抖落积累的尘埃,人的私欲也将消去,心性空明。由于效用卓越,继承家父衣钵的我,也沉迷于讲述怪谈乐趣。」井筒屋七郎右卫门坐着不动,朝宾客敞开双臂。
「从本物语会开始,一直到结束,各位的身分和地位都没有高低之分。请尽情享受。」在这里不需要名字,只需要有说故事的声音和聆听的耳朵。
「今日会有五位嘉宾分享故事,敬请期待。」
结束问候,井筒屋七郎右卫门站起,将坐垫翻面空出位子,接着靠向一旁。而后,一名坐在前排、年近半百的男子,移至他空出的坐垫上。看来,这场怪谈物语会规定说故事者坐在那里。
「容我在此说出本日第一个故事。」
开始了。阿近不自觉地在膝盖上握紧手指,轻轻吁一口气。
33 指江户初期,直属于将军,俸禄一万石以下的家臣,后来又区分为旗本与御家人两种。
34 产自日本结城市的绢织品。
35 捕快常用的捕具。
36 分别是淡黄褐色、带黄的浓褐色、红黄色、绿灰色、带绿的淡青色。
37 佛教的护法神。
38 条纹绢布。
39 加在衣襟上的装饰物,长度只有原本衣襟的一半,因此得名。
40 用来装药物之类东西的小容器。
41 江户时代流行的男性发髻梳法。
四
第一个上场的男子说出他的故事。
我已过花甲之年,这是我十岁时发生的事。请各位当成是许久以前的故事,听我娓娓道来。
我出生于北国一处背山面海的福地,老家经营的是干货店。曾祖父那一代累积不少财富,祖父、父亲继承家业。到了父亲那一代,累积的财产比原先高出一倍,但后来一切告终,如今连屋号都没留下。此一来龙去脉,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故事。
当初曾祖父一手兴建那座宅院,祖父维修后入住,后来父亲提议扩建,故事由此展开。父亲好兴土木,曾经建造祖父的退休居所,总喜欢针对亲戚盖的新房提供意见。因此,当他要扩建自己的宅邸时,自然更是干劲十足。
其实父亲并非要扩建,而是想将原本的房子全部拆毁重建。但亲戚纷纷劝说,这房子屋龄虽老,却是先人留下的财产,随意将还能住的房子拆毁,传进世人耳中实在不好听,迟迟难有共识。
在男人的嗜好中,好兴土木是最麻烦的一种。即使没这项嗜好,父亲也仗着坐拥万贯家财,事事坚持己见,挥金如土。个性温顺的母亲,常为此伤透脑筋。当时祖父母皆已辞世,店面完全由父亲一人掌管。母亲身为家中的女主人,决定效法严格的婆婆,将约束父亲视为职责所在。母亲似乎也认为扩建是奢侈的任性之举,亲戚纷纷劝告,想必帮了她不少忙。
不过,父亲毕竟是一家之主,扩建工程仍不断进行。打消全部重建的念头后,父亲更加投入。他将后院当成木材放置场。从附近山上砍来的上好木材和老树陆续往后院堆栈,及父亲嗅闻木材芳香露出得意的表情,一幕幕至今仍历历在目。
然而,在工程不断进行、扩建的部分完成上梁,即将举行庆祝仪式的当日,却发生一件罕见的怪事。深受父亲信赖倚重,负责所有工程的工头,天一亮便赶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告。
——老爷,我真的愧对您,请容我停止这次的工程。
父亲大为吃惊,询问后得知,扩建部分的柱子中,似乎不小心立了一根逆柱。
想必在座有人知道,所谓的逆柱,指的是立柱时将树根的部位朝上,树头的部分朝下。自古传说,家中若有逆柱,屋主会生病,或引发火灾或不祥之事,人们视为禁忌。
工头是资历丰富的木匠,与父亲相交多年。父亲是个好兴土木的门外汉,老爱品评建筑,又坚持己见,而这名工头总能讨他欢心,顺利办妥。他当工头也不是这一、两天的事,竟会一时疏忽,误立逆柱,单单这一点已够纳闷,更奇怪的是,工头并未明说是「立了逆柱」,而是说「似乎不小心立了逆柱」。
工头心知此一说法容易启人疑窦,满头大汗地解释:
——这四、五天来,我不断做噩梦。每天晚上都梦见身在不知名的幽暗处,莫名其妙遭巨大怪物追着跑。
头一、两晚,只当是想多了,但接连梦见这么多天,难免心神不宁。目前我承包的工作,只有这里的扩建工程,而且……——虽然我只是个小小的木匠,但我敢发誓,这辈子没做过会引发噩梦的亏心事。这样看来,只能猜测是这边的工程出了差错,它暗中作祟,让我做噩梦。
提到工程中会出的差错,只想得到是逆柱。的确,之前在工地里不曾发生意外,也没人受伤,每天都按部就班进行,这番话倒是合情合理。
谨慎起见,工头想将所有立柱暂时推倒,换过木材重头来过。
——我当真是无地自容,不过,巡视整个工地,我完全分辨不出哪根是逆柱。
父亲十分不高兴,仍一度接受这项提议。虽然是扩建,但规模气派,光是双层楼的一楼,就有七间房。不过,工头表示多出的费用他会自掏腰包,不会让老爷多花一毛钱。面对他低姿态的请求,父亲没理由拒绝。
此时,母亲开口发话。
——虽说人有失手,马有乱蹄,但工头竟然会不小心立了逆柱,我实在不相信。
归咎起来,原本就不该扩建。约莫是时机不对,想扩建的方位也不恰当。
——干脆取消这项工程吧。我有不祥的预感,工头会做噩梦,或许是祖先在告诉我们要取消这次的工程。
平时母亲心里有再多意见,也从没说出口。那是她一生中唯一一次向父亲提供建言。
但此举惹恼父亲。
过去从未出言顶撞的妻子,今日竟然当面提出建议,父亲惊讶不已。而且母亲提议时,尽管没那个意思,神情却清楚表现出「扩建实在太浪费」、「你不能沉迷于这种嗜好」之类一直隐藏在心底的念头。父亲怒火益发高涨。
此举激起父亲的硬脾气,他一口回绝工头的提议。
——如内人所言,像你这样的老手,会不小心立下逆柱,实在古怪,所以根本没出那样的差错。
他的口吻,根本是反过来以母亲的建议当拒绝的借口。
——话说回来,如果不应进行这项工程,我的祖先提出预警,也不该是工头做噩梦,而是我才对。之所以噩梦缠身,是你的问题,和我家的工程无关。
父亲趾高气扬训斥工头一顿,决定继续扩建。
一旦固执起来,谁都劝不了父亲。工头与木匠们面面相觑。母亲讨了个没趣,不再置喙。
工程继续进行。奇怪的是,自从父亲做出此决定,工头便不再做噩梦。最感到不思议的,就属工头自己。
——我就说吧。
在故意如此夸耀的父亲面前,工头只能缩着脖子。
四个月后,扩建工程顺利完成。没任何阻碍,当然也没人受伤。
旧房与扩建的新房以廊道相连。旧房一部分是店面,伙计住在其中。大伙称呼旧房为「本屋」,扩建的新房为「新屋」。
当时我只是个孩子,开心望着父亲砸重金苦思设计的新屋,早忘记先前引发的纷争。从那之后,一直有事挂怀、闷闷不乐的母亲,似乎也和我一样。与其说是开心,其实母亲是好不容易松一口气。
工头也放下心中大石。在庆祝新屋落成的宴席上,不只邀请亲戚和客户,左邻右舍都齐聚一堂。工头私下悄悄向父亲道歉,心情大好的父亲原谅了他。
然而……
此事并未圆满落幕。我们住进新屋不久,便怪事频传。
新屋里常有人迷路。
在自己家中迷路,听起来像笑话。由于是新屋,而且占地宽敞,还不习惯屋内格局时,认错房间或上完茅厕分不清东南西北,闹出笑话也不足为奇。
不过,在新屋里迷路的情况,不是这种能一笑置之的事。
最早遇上这种情形的,是名叫阿香的资深女侍。她走过廊道,前往新屋拿东西,打开木板门后,却来到奇怪的房间。怪在哪里?那是没摆任何家具和用品的房间。
一个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没有壁橱、没有置物间,也没有壁龛,只见通往下一个房间的拉门紧闭。那道拉门整面雪白,像刚贴好门纸,散发一股冷冽的气息。上方没设透气窗,墙都涂满白漆,根本连一扇窗都没有。
如同我一再提到的,父亲好兴土木,对新屋的建造相当讲究,房间每个细部都有独到的设计。新屋完全没使用白底、没任何图案的拉门。
阿香觉得不对劲,仍打开拉门走进下一个房间。不料,依然是相同的景象。下一间,下下间也一样,甚至无法来到廊道上。
阿香不断打开拉门往前走,双膝不住打颤。这未免太诡异,该不会是有人整我吧?她停下脚步,调整呼吸,决定试着折返。
然而,一路都是相同的景象。胆大的阿香细数走过的房间,居然多达十间,实在离奇。新屋里明明只有七间房,阿香并未顺着楼梯走上二楼,房间数却增加。一路平坦,前后都是一模一样的房间。
阿香愈走愈害怕,改用跑的穿越房间。有时脚绊到,跌向地面,又爬起来继续跑。
她上气不接下气,再也跑不动,颤抖着蹲坐在地时,前方的房间传来一声叫唤。
——阿香、阿香,这边。
阿香事后提到,那是个男人的声音。一个低沉、沙哑,但清晰的声音。
在那声音的鼓励下,阿香循着声源处,打开前方的拉门。又是相同的房间,不过,房间的另一侧不是拉门,而是木板门——双开的木板门,很像是廊道上通往新屋的门。
阿香走向那道门,暗想着「得救了」,突然发现木板门上的金色门把,形状与廊道上的不同。廊道上的门把是圆环,这个却是方形,而且式样老旧,泛着红锈。
——对,到这边。快点过来。
听着那声叫唤,阿香愣在原地,心跳不止,直打哆嗦。
——快来啊。
木板门对面的声音,带有一丝威胁的味道,甚至夹杂着焦躁的急促鼻息。
——妳不过来,我就过去喽。
阿香马上不管三七二十一,转身奔回原路。她接连穿过好几个雪白的房间,跑得气喘吁吁。眼前一片漆黑,即将不支倒地时,她撞开拉门,冲上廊道。
阿香瘫坐在原地。待回神后,她爬也似地返回本屋,向老板娘——也就是我母亲,诉说刚刚的遭遇,像孩童般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补充一点,阿香误闯那诡异的地方,其实仅有极短的时间,家里没人发现阿香不见。换句话说,她并非长时间消失,久到令人起疑的地步。所以,只能说是迷路,不算是神隐。
初闻此事,家里的人看法不一。干货店的男伙计个个好强,以胆大自豪。有人嗤之以鼻,笑阿香是在做白日梦。身为店主的父亲,自然是相同的态度母亲却板起脸。见老板娘是这种态度,女侍也都感染了那份情绪。
不过,我们并未猜疑太久,也没时间思索真伪。从那天起,陆续有人遭遇一样的状况。
以女侍为首,我年幼的弟妹,及照顾孩子的奶妈都碰过。五岁的弟弟回来后,连发三天高烧,躺在床上无法起身。
这种怪事随时可能发生。不论是早上或大白天,该发生时,自然就会发生,根本无法避免,更令人害怕,女侍们十分恐慌。平常不会到屋里的男伙计,陆续前往新屋冒险,却一个个迷了路,返回后都魂不附体。他们相互怂恿去试胆,全吓得面无血色。
每个历险归来的人,诉说的内容都一样。穿过好几个白色房间,来到设有生锈方形门把的木板门前,听到凶恶的恫吓声,准确叫出当事者的名字。
——你不过来,我就过去喽。
可强烈感觉到对方所言不假,木板门对面散发出骇人的气息。
之后,家中陆续有人在新屋里迷路,只有父母和我一直没遇过。打从事发起便一直板着脸的母亲,在弟弟妹妹碰上那种情况后,便嫌弃新屋,搬回本屋。多亏有她,我才得以平安无恙。
听我前面的描述,各位或许已猜到,母亲打一开始就严肃看待此事,是联想到工头的噩梦的缘故。另一方面,父亲感到很不是滋味。不论家中多少人遭遇相同的情况,他仍极力辩称是他们搞错,是他们一时精神错乱,始终不肯离开新屋。父亲便是如此固执。
母亲不顾父亲阻止,告知工头告知此事。父亲怒不可抑,当着我们这些孩子的面,狠狠修理母亲一顿。
工头匆匆赶来,听完整个经过后,浑身颤抖。
——既然这样,我来试试吧。
工头毅然决定独自走进新屋。不出众人意料,出来时他吓得面如白蜡,紧紧抱着头。
——真的对不起。
恐怕是立了逆柱的关系。不知为何会发生这种事,也不知为何分辨不出来,我只能在此深深向您道歉。
——先前我做噩梦时,应该极力说服老爷,请您停止这项工程。
若当时父亲听了他的话,感到畏怯,就不会发生后续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