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掠过这个很失礼的想法。此人约莫二十岁,或许年纪还要更大一些,但个头矮小,看上去宛如少年。
年轻武士一身条纹皱绸便服。脚下套着白布袜,搭的却是便服。
阿近认为正月适合摆吉祥物,于是今天在壁龛挂上七福神的画,并在备前烧的花瓶插上松枝与南天竹,加上淡淡焚香。灯庵老人口中的「浪人」青野利一郎,先前到「黑白之间」来时,只有一个极度华丽的置刀架,之后便特地准备一个古色古香的黑漆置刀架。
年轻武士摆好长短刀,坐到说故事者的上座。他架势不错,但有些紧张。
——由于是这样的人,灯庵先生才会叮嘱我不能失礼。
然而,灯庵老人却又说对方是「乡下武士」、「好奇心重」,若无其事地贬损,这也是对方还很年轻的缘故。
阿岛送上茶点,随即离去。不过,连接隔壁房间的拉门后方,一如往常,阿胜守在里头。百物语的准备一切妥当。阿近调整呼吸,与年轻武士迎面而坐。
一片沉默。
年轻武士的的目光游移,刚剃不久的光滑月代头上隐约冒着汗珠。
「欢迎今日莅临三岛屋,我叫阿近,将在此聆听您的故事。」不知如何撑场面,阿近只好再度问候,低头行一礼。年轻武士慌忙低头回礼。
打从刚才起,他一直没正视阿近,像在闪躲阿近的凝望。
是不晓得该怎么开头吗?还是,他就是所谓的「沉默寡言」?对了,阿岛带他走进「黑白之间」时,他仅仅声若细蚊地说一句「不好意思」。
「这位客人,三岛屋的百物语,是只在『黑白之间』谈起的故事。听过就忘,说完就忘,是我们的规矩。您不必表明身分和名字,故事中提到的人名也一样。」这些都已说过,此时又重复一次。身为聆听者的阿近,惟有如此引导对方开口。
可是,年轻武士依然默默不语。
「想必您已从人力中介商灯庵先生那里听闻,我是三岛屋店主伊兵卫的代理人,在此担任百物语的聆听者。」年轻武士还是没开口。阿近心想「再等一下吧」,跟着沉默。岂料,年轻武士的额头、脸颊、耳垂逐渐泛红。
——他生气了吗?
「原本理应是店主伊兵卫亲自向您问候,失礼之处尚请海涵。」不得已,阿近再次道歉。只见年轻武士连忙抬起右手制止阿近,接着又不知所措地放下,改为握拳。他低着头,满面通红。
——哎呀,这该如何是好。
年轻武士纤瘦的双肩微微摇晃,冒着汗珠的月代头微微发亮。
「这位客人……」
阿近弯着腰,倾身向前。年轻武士一震,像豁出去般抬起头,开口道:
「朗您奸笑了,尊得很不好意思。」
比刚刚说「不好意思」时有力许多,看来这才是他原本的声音。与那小鸟般的外形十分不协调——或许很失礼,但他的声音就是如此刚劲有力。
接着,阿近露出像是挨一记痛击般的表情。昨天灯庵老人提到报纸一事时,阿近也是这副表情。不过,此刻的阿近只有惊讶。
呃……刚刚那句话是怎么回事?
年轻武士面红耳赤,宛如煮熟的章鱼。
「啊,不醒。」
他单手掩面,发出一声呻吟,缩起身子。
「这央施宰太糟告了,更本补知道似赖干胜牟,尊补甘心。」从他的语调和动作来看,似乎是在责备自己。
阿近坐在原地,目瞪口呆。虽然听不懂年轻武士的话,但终于明白灯庵老人特别叮嘱她的理由。
年轻武士有乡音。
他的乡音极重,听他讲故事绝不能笑。这是蛤蟆仙人话中的含意。
阿近豁然开朗。蛤蟆仙人特别交代不能做的事,她终究还是做了。她露出笑脸。
「这、这位客人。」
她急忙低头行一礼,直说抱歉。
「请不用在意。尽管用您习惯的方言,没关系。」这种情况下,摆出歉疚的模样或许比较好,但年轻武士一脸懊悔、羞愧,显得十分痛苦,实在教人同情,阿近无法以严肃的表情应对。
「可是,这央一来……」
像小鸟般的年轻武士,脸皱成一团。如果是孩童,就会用哭哭啼啼来形容。
「故事就灰变得补一央……不不不……」
他握拳往前额擦几下后,调整呼吸,重新开口。
「听不懂我的话吧?」
阿近温柔一笑。
「要是听不懂,我会请教您。继续听下去,我也会慢慢听懂您故乡的方言。」「是……」
年轻武士长叹一声。眉头深锁,嘴巴僵硬地动着。
「这是我第二次来江户。」
哦,他的乡音不见了。
「不过,自第一次到江户起,我便时常向长年任职江户的上级武士求教,努力学江户话。」他像是将一句话拆分,逐一确认才说出口。若他是第二次来江户,江户话算是讲得不错。大概是年轻,学得快吧。
「不过,在这种场合,总会脑袋一片空白,说不出话。」约莫是乡音会不自主地跑出来。
「其实,我也不是土生土长的江户人。我老家在川崎驿站经营旅馆。」阿近应道,「川崎是个大驿站町,有来自各地的客人,使用不同的方言。经过耳濡目染,我并不惊讶。」「是。」年轻武士叹一口气,「刚刚那句话,意思是——这样不行,根本不知道是来干什么。」「好的,我懂了。」
阿近回答,望着年轻武士。
「喏,只要这样告诉我,就不会有问题。可以吗?」年轻武士不安地瞅阿近一眼,旋即移开目光,拳头抵向冒汗的额头。又是很孩子气的动作。
「我名叫赤城信右卫门。」
年轻武士小声报上名字,阿近开朗地回应:
「赤城大人,欢迎您来。」
在阿近的注视下,年轻武士额头和双颊的羞红逐渐褪去,露出端整的五官。
「赤城这个姓氏,有一说是源自上野,不过奥州也不少。我就是个例子。」「赤城大人是出生于北国吗?」
「只说打致的放围……不,呃……只说大致的方位可以吗?」「可以。」
明讲他侍奉的藩国和主君不太妥当,阿近也不想细问。不过,做为故事舞台的当地气候和风土,倒是得先厘清。
「现下这个时节,赤城大人的藩国仍是大雪笼罩吗?」赤城信右卫门重重颔首。
「嗯,雪下哼打——啊,不,是雪下很大。」
阿近莞尔一笑,「雪积得多深呢?」
「这个嘛,您……」
「我叫阿近。」
「雪积得比阿近小姐还高。大半个月都在下雪。即使是晴天,风一吹,便会引发地吹雪。」这是指地面堆积的白雪遭强风卷向空中,宛如从天而降的景象。信右卫门比手画脚地解释。
「想必很冷吧。」
「冷得连呼吸都会结冻。」
信右卫门踌躇片刻,接着道:「偶小时吼,在河滩仿轰整,线都接冻了,虾怀偶喽。」见他故意用方言,阿近想着:好,如果不猜猜看,有损我身为女人的面子。
「赤城大人是说,小时候……」
信右卫门频频点头。
「在河滩放某个东西,线……结冻了吧?」
「没错、没错,『接冻』就是结冻的意思。」
信右卫门显得十分开心,阿近也乐在其中。
「提到在河滩用线放的东西,应该是风筝?」
「对,是风筝。」
「在河滩放风筝,线都结冻了。」
他刚刚说「虾怀偶喽」,就是……
「吓坏我喽?」
「您真聪明。」
信右卫门一笑,更凸显出他的娃娃脸。
「当时父亲也吓一跳。冷到连风筝线都结冻,即使在我们当地,也是数十年才出现一次的奇景。」信右卫门的语气突然一沉,「父亲在前年二月与世长辞。」意即已不在人世。
「请节哀。」
阿近恭顺行一礼,信右卫门颔首回礼。
「不久前,母亲也过世了。就在七天前。」
阿近大为惊诧,不自主地提高音量:「令堂在七天前过世?」「是的。」
「那么,您不就得回藩国一趟吗?」
根本没空在这里说百物语吧。
「回藩国得花多少时间……」
说到一半,阿近忽然察觉,若是他回答,便能大致猜出是哪个地方。
阿近顿时怯缩,赤城信右卫门眸中泛起笑意,微微摇头。
「我的藩国,非常遥远。」
他讲江户话时,彷佛是初学者照着稿子念,现在看来反倒带有一股悲戚。
「我离开藩国时,母亲已有病在身。当时我便做好心理准备,今生恐怕再也见不到她。」他咬着牙说出这句话。
「我昨天才收到母亲的死讯,就是这么遥远。」唯一的母亲在七天前过世,直到昨天才得知。
「在我的故乡,和母亲担任相同职务者过世时,男人一概不能参加丧礼,即使是家人也一样。只有女人能替她送终,所以由妹妹送母亲最后一程。」阿近微微瞠目。
「令堂担任重要的职务吗?」
赤城信右卫门不发一语,敛起下巴,点点头。
「在我的故乡,这是一项秘密。」
宛如念稿般的口吻,平添一分沉重。
「虽然不能对外透露,不过……」
阿近静静等候。
「腰似每人知道架母的辛烙,失宰太悲矮。」
信右卫门急促眨着眼,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