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母亲马上便离开村子,偶询问一平阿舅,只换来一顿骂。」「想必您十分难过吧。」

毕竟还只是个孩子,信右卫门应道。

「况且,偶一直很窝囊。」

所以才会抱着这个谜团长大成人。

「刚刚提过,这次在下到江户任职时,母亲已有病在身。」「是的。」

「可能是长久隐瞒,于心不忍,母亲暗中向在下全盘托出。话虽如此,母亲也只晓得前一任玛古鲁笛使者告知的事。」玛古鲁笛使者是吧。

「一平阿舅曾谈起,玛古鲁是卑鄙的野兽。其实是他认为这么想比较好。」实际上,还有一种说法。

「据说,玛古鲁是由恨意形成。」

该藩国大肆开垦山林前,人们靠打猎和制炭勤俭生活。那时,山民苦于领主的苛政,不是被赶上战场,就是饥渴而死。他们的怨念化为玛古鲁,出现在世间。

「既是这样,就不能杀害玛古鲁。仇恨杀不尽,再怎么斩杀,都无法根绝。」倒不如说,愈是杀害牠,恨意愈浓。

「因此,玛古鲁的仇恨,要让牠用啃食自己的方式消除。」不过,恨意还是无法根除,所以玛古鲁仍会复苏。经过一段岁月后,卷土重来,一再反复。

「母亲是将当时领主的旗印,颠倒写在玛古鲁身上。」阿近颔首,胸口的翻腾终于回归平静。

「担任玛古鲁笛使者的女子,都是诞生在固定的人家或村庄吗?」「的确,她们大多是诞生在玛古鲁会出没肆虐的地方,但和家世、血缘毫无关系。担任玛古鲁笛使者的母亲,不见得生出会吹玛古鲁笛的女儿。」阿近一惊。

约莫是看出阿近的心思,信右卫门微微一笑。

「如您猜测,偶很担心日后妹妹会不会继承母亲的职务。母亲体恤偶,坦白告知此事。」「那么,令妹……」

「她当不了玛古鲁笛使者。」

当不了。话中有另一层含意,他的妹妹逃过一劫。

「要怎么判定?」

「一开始提过,藩国里会热闹举办女人才能参加的庆典。」噢,原来是这么回事。

「女孩一到六岁,就会教她们吹指哨,并要她们吹来听。听过马上就能明白。」「可是,终究只能在没有玛古鲁的地方测试吧?」阿近十分诧异,信右卫门回答:

「没错。选中的女孩是否能收伏玛古鲁,届时才能见真章。偶娘虽然学会玛古鲁笛的绝技,但那是她第一次亲眼见识玛古鲁肆虐。」那么,信右卫门的母亲是冒着生命危险,仅仅仰赖继承的智慧和绝技,与玛古鲁对峙。

这是何等过人的勇气啊。

「赤城大人,令堂真是……」

阿近一顿,不禁打了个哆嗦。看到她的神情,信右卫门慌忙倾身向前,补充道:

「不过,选中的女孩吹的玛古鲁笛是否管用,在没有玛古鲁的地方也能测试。」因为对人也管用。

「听到母亲吹的玛古鲁笛,偶会全身扭曲,直冒鸡皮疙瘩,一平阿舅则是呕血。当时在场的男人都一样,有的流鼻血,有的头昏眼花。在那之后,铊屋的当家足足卧床半个月。玛古鲁笛的威力,就是这么强大。」若依某个女人教导的方式吹指哨、以喉音唱歌,周遭的人会出现这些反应,表示这女孩是玛古鲁笛使者。反过来看,除此之外,在正式与玛古鲁对峙前,也没其他辨识方法。

这是何等煎熬,何等可怕的事啊。经年累月的恨意,并非只凝聚成玛古鲁。这项绝技,及代代传承的下来的秘密,不也是吗?阿近不禁思索着。

然而,如同一平阿舅说的,开垦山林、在此生活的人们,无法舍弃山林,得想办法活下去。

「母亲携带的那个像香炉的容器,其实是胭脂盒,装的也是胭脂。只是,在收伏玛古鲁时,掺进玛古鲁笛使者的血。」那血的气味,会让玛古鲁变得安分。

「一旦玛古鲁啃食起自己后,往往还没啃完就死了。至于剩下的身体……」「嗯,会怎么处理呢?」

「在尼木村一带,按照规矩,会埋在宗愿寺那座山的山顶。所以,平常禁止上去。」山顶确实不时会刮起强风,但不仅仅是此一缘故,那里也看不到鸟和兔子的踪影。

阿近重新端详赤城信右卫门细致端整的五官。

「令堂过世时,只能由女人送终,这也是规矩吧。」「是的。玛古鲁笛使者不只一位,但真正收伏过玛古鲁的使者,尤其受人尊崇。」肩负相同职责,面对相同恐惧的女人,一起为收伏过玛古鲁的女人送终。

「不过,您还是希望能送令堂最后一程吧。」

话一出口,阿近自觉说了不该说的话,不由得低下头。

信右卫门又吸起鼻涕,伸手轻抚便服的衣领。

「母亲嘱咐我,不要忘记到小吉坟前上香。」

她的意思是,那名胡涂的寺内长工是一郎太的救命恩人,绝不能忘记他。赤城家的光惠大人,是善心的女中豪杰。

阿近替信右卫门换过热茶。信右卫门倾听着寒风轻敲「黑白之间」纸门的声响。

「其他藩国的人想必会纳闷,为什么偶们要住在这样的山林中。」当时,一平阿舅曾告诉一郎太:

——玛古鲁肉眼看得到,用火赶得走,还能以玛古鲁笛收伏。

远比肉眼看不到,来路不明,又不知该怎么避免的灾厄要好多了。

「大致就是这样的故事。阿近小姐,老实说句很惨亏的话。」「惨亏」的意思是惭愧。

「请说。」

「妹妹当不成玛古鲁笛使者,偶松一大口气,也曾告诉母亲心里的感受。但是……」信右卫门放轻话声,「当不成玛古鲁笛使者的女人,只是普通的女人。若不是这样,当初母亲无法与番方的武家结亲,可能也不会有足以匹敌赤城家的人家来提亲。」不会吹玛古鲁笛,就不是了不起的女人。

「不过,这样就不必对上玛古鲁了,不是吗?」「很难讲。要是嫁入乡士62家中,在山里生活,万一遇见玛古鲁……」阿近停下手,望着信右卫门。在他脸上,已找不到那个怯懦又爱哭的孩童影子。然而,即使不是爱哭鬼,也不是窝囊废,还是会害怕。人不可能天不怕、地不怕,他脸上清楚这么写着。

「妹妹搞不好会被玛古鲁吃掉。」

玛古鲁喜欢袭击妇女和孩童。

「既然如此,成为玛古鲁笛使者比较好。当时没跟母亲这么说,后来偶忍不住这么想。」信右卫门的眼神中,蕴含着殷切的光芒。

「偶错了吗?」

阿近无言以对。

当天晚上,阿近在三岛屋里铺着床,突然兴起调皮的念头,试着吹指哨,发出古怪的声响。走廊对面随即传来阿民的斥责声。

「谁啊,这么晚了还吹口哨?小心把鬼引来!」阿近缩起肩膀。婶婶,这才不是口哨。

——我吹得太不象样了。

即使出生在奥州曾有玛古鲁出没的山村里,一样当不成玛古鲁笛使者。

阿近脑海有个挥之不去的念头,她无法以「还好当不成」的想法自我解嘲。

阿近的玛古鲁存在于某处,三岛屋的玛古鲁应该也存在于某处。

一旦牠出现,阿近拥有玛古鲁笛这样的法宝吗?三岛屋呢?

只要没遇上玛古鲁,就是幸运吗?还是,即便遇上也有能力收伏的人,才真的是幸运?

我不知道。

临走前,赤城信右卫门露出笑容:

——说出母亲的故事,心情舒畅许多。

今晚就在他的笑容守护下,安稳入睡吧。

55 农历正月十一日,会将过年供奉的镜饼取下煮来吃,祈求无病无灾。

56 将年糕或汤圆放进红豆汤煮成的甜品。镜开日则是放入镜饼。

57 日本江户时代的制度,各藩的大名必须前往江户替幕府将军执行政务一段时间,再返回领地。

58 江户时代,不会随着参勤交代来往于藩国和江户两地,而是常驻于江户的大名或家臣。

59 日本战国时代创设的武家职务。战时骑马担任主君护卫,平常则在主君身旁护卫,处理公务。

60 「野袴」是武士旅行或救火时穿的裤子。「阵羽织」是战时可穿在铠甲外御寒的短外罩。

61 大口吃东西的声音。

62 江户时代,居住在农村的武士。

节气脸

今天三岛屋的「黑白之间」,笼罩着肃穆的气氛。

这是专供讲述百物语的厢房,摆设一向不华丽。今天显得格外沉闷,约莫是在上座的说故事者表情灰暗的缘故。

她是个年过四旬的妇人,一脸富态,面容温和。一袭枯叶色中掺杂黑色的条纹皱绸,配上黑色腰带。发髻上插着一把使用多年,褪成黄褐色的黄杨木发梳。从她的仪态来看,应该出身富裕之家,装扮却相当低调,显然不单是为了来讲述怪谈。

「去年秋天,我送丈夫走完人生最后一程。」妇人低声开口。

「请您节哀。」阿近低头恭敬行一礼。

「半年过去,我迟迟无法振作精神。孩子也都责备我,说我这样反而会让丈夫担心。」他们想必是一对恩爱的夫妻。独自留在世上面对寂寞的妻子,至今仍在为丈夫守丧。

「春天都来了……」

今天是春分。

「今天出门时,女儿还对我说,最好穿得有些春天的味道,多方帮我挑选,但我始终开心不起来。」真的很抱歉——妇人轻声致歉。

「请保持原本的心情即可,此处就是这样的地方。」壁龛的花瓶插着含苞的梅枝。一朵梅枝带有红白两色,相当罕见,请从即将绽放时开始欣赏——这是经常出入三岛屋的花店老板的说法。眼前这未开的花蕾,正适合这位说故事者。

「承蒙邀约,我心中不胜感激。不过……」

妇人不像是客气,反倒像在道歉。她一直低着头。

「约莫两个月前,听灯庵先生谈起贵宝号奇异百物语的风评,我便犹豫不已。有时我会想,要是这件事能向外人说,不如直接向家人坦言,还比较能一解胸中的郁闷。不,向外人说比较没负担,我怕告诉儿女后,他们会以为我太过悲伤,精神失常。」阿近能理解她的犹豫。

「『黑白之间』有个规定,听过就忘,说完就忘。当然,客人坐定后,突然改变心意,不愿分享故事,我们也都能接受。」见阿近露出微笑,妇人战战兢兢抬起眼。

「大小姐,您听了这个故事,一定会做噩梦。」「谢谢您的关心。担任聆听者前,我早有心理准备,请不必担忧。」不久前才听过吃人怪兽的故事。如果会做噩梦,上次的故事更有可能。

由于不能清楚告诉对方,阿近只能尽量展现沉稳。妇人眼中的犹豫并未消失。

「没想到,真的是由您这样的年轻小姐担任聆听者……不,我不是怀疑灯庵先生的说法。」阿近思索片刻,决定主动推她一把。

「三岛屋的店主伊兵卫是我叔叔。他设立奇异百物语,并命我担任聆听者,正因我曾有一段时间和您一样,沉浸在悲伤中。」哎呀,妇人细长的眼眸圆睁。

「约莫两年前,我的未婚夫亡故。他和我自幼熟识,往来密切,我悲伤不已。因此,容我僭越地说一句,您丧夫的伤痛,我多少能体会。」妇人抬起她那和脸型、体型一样丰腴柔软的手,掩住嘴角,微微颔首。

「原来您有过这样的遭遇啊。」

她先是如此低语,接着急忙解释道:

「大小姐,我称不上是什么夫人,只是一个杂货店老板的妻子,叫我老板娘就行了。」阿近一如往常,不过问说故事者的名字和身分。

「那么,老板娘,我也不是什么大小姐,请叫我阿近。」两人之间终于有些笑语。

「话说回来,明明有那样悲伤的过往,还要您担任百物语的聆听者,三岛屋老板真是行事特异。」阿近大大点头同意。「没错,叔叔确实是怪人。」这不是可引以为傲的事吗?

「哎呀。他当然是有什么特别的想法,才如此安排吧。」「叔叔约莫是想让我对世间有更进一步的了解。」阿近回答,「听过各种不可思议的故事,我也跟着开了眼界。这世上常发生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活着时走的路,与死后走的路,各有不同。」留在世上的人抱持的想法,也各自不同。

妇人微微侧头,凝望阿近半晌,突然倾身向前,问道:

「阿近小姐,即使只能见一面也好,您可曾期盼与亡故的未婚夫重逢?」阿近稍稍一顿。

通常会是肯定的答复,但以阿近的情况,很难回答这个问题。

阿近想和他见面,向他道歉,却又觉得道歉也无济于事。

脑子里想着这些事,实在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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