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末心想,伯父的话真奇怪。明明他的肺病痊愈,身上的重伤也都治好了啊。
——为什么?
春一没回答。
——不管怎样,我想先去之前那家料理店瞧瞧。那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为何那个叫权次郎的男人会死?
可能是店里的人合力杀害他。
——我想多了解一下内幕。白白挨揍,我心里挺不是滋味。如果能知道详情,也算得上是对死者的供养。
「伯父就这样出门去了。望着他的背影时,该怎么说……」感觉他像风一吹就会被吹跑。
「他重伤初愈,神色憔悴,实在教人担心。」
不知是以前完全不当一回事,还是不曾想过,所以无从比较。
「不过,从那之后,我不时会看到伯父在家中工作,或坐在缘廊休息。我总会想,他果然并未完全康复,面容依旧憔悴,没能恢复原貌。」阿末描述的口吻,像在犹豫该如何安排故事的先后顺序,略带停顿。
「当时的我,不懂怎么清楚表达心中的感受。」阿近默默颔首。
「此事暂且不提。『冬至』那天,伯父在傍晚前回到仓库。」阿末询问他情况。
——两边都白忙一场。
春一笑着应道。今天老爷爷的亲人没见着,而权次郎的死亡经过也没查出。
——权次郎先生不是和同伴打架吗?
——瞧妳说得好像很清楚内情。
不过,应该没错——春一回道。
——恐怕是发生过内哄。权次郎不是长得不讨喜吗?
——嗯,感觉心肠不太好。
——大概是做了什么恶劣或卑鄙的事,惹恼同伴,演变成再也无法饶恕的情况。
就像上次春一遭受的对待,权次郎应该也曾遭他们围殴。那些拳打脚踢的男人,想必不是一开始就打算致他于死。约莫是怒火中烧,情绪受到煽动,在教训权次郎的过程中,发现他不幸丧命。
权次郎的遗骸不是藏在某处,就是遭到弃尸。此时,一名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突然出现,料理店这些心存愧疚的男人大吃一惊。
「伯父说,或许他连身材都和权次郎很像。」
「所以,对方在检查他的手前,根本分不清真假。」「没错,应该就是这样。记得伯父当时补上一句话,听在我耳里,觉得有点可怕。」——权次郎可能仍怀着恨意,在阳间徘徊不去。
希望权次郎快点到该去的地方。
春一向阿末他们坦白真相后,他在分店里的生活还是和以前一样。三藏多次劝春一搬离仓库,春一始终不肯配合。考虑到他每逢节气日就会变脸的怪异习性,如果让店内伙计知道,恐怕会惹来不必要的风波,三藏没太坚持。
阿末像是为了弥补缺憾,与春一格外亲近。以前春一不曾与孩童相处,但不知为何,特别会做竹蜻蜓。所以,阿末常来找他玩,要他做竹蜻蜓。
每逢节气日,春一总会变成另一张脸,并持续造访认得这张脸的人。原本阿末提心吊胆,担忧会发生像平川天神料理店那样的意外,幸好后来都平安无事。
这项工作有时顺利,有时没有结果。不过,每当春一高兴地返家说「这次很成功」,阿末也会跟着喜上眉梢。
「自从我开始为伯父等门,他都会早点回家。那次是来年的立春吧,他带回一大包东西交给我。」——打开瞧瞧,我得到好东西。
「那是好几个仍有余温的红豆麻糬。」
当天春一是一张年轻人的脸,比他原本的脸丰腴。
——今天我见到亡者的母亲,她说这是儿子生前最爱吃的点心。
春一指着那张丰腴的脸笑道。为了再吃一次母亲的红豆麻糬重返人世的亡者,那张脸同样满是笑意。
「伯父和我一起吃着红豆麻糬,突然想到似地问我。」——对了,忘了问妳。去年「大雪」时,妳为什么被墨汁淋得一身黑啊?
「我坦白告诉伯父和好友阿密吵架的经过,并将母亲曾说阿密身世可怜,要我多让她一点的事,一并告诉他。」春一点点头。
——那么,妳们和好了吗?
我们始终没和好。
「我也有我的固执。明明是阿密不对,只要她一天不主动向我道歉,我就不原谅她,所以一直避着她。」这样怎么行——春一训斥道。
——阿密的父母是怎么去世的?
——死于火灾。阿密在姑姑收留她之前,原本住在两国桥对面。听说她爹拉着二八荞麦面68的面摊叫卖。
离这里不远嘛——春一说。
——他们夫妇归西,就留下这孩子一个人,想必十分思念她。
「接着,伯父问我许多问题,比方阿密长什么样子、她觉得自己长得像爹还是像娘、阿密记不记得父母的声音之类,全是一些我不清楚的事。」——伤脑筋,年纪应该和三藏差不多。
春一盘起双臂说道。如果是阿密她娘,就没办法。但如果是她爹,或许脸可以附在我身上。
——下次要是有和三藏差不多年纪的男人脸上身,妳安排我和阿密见面。阿密应该认得出她爹的脸。
阿近听得入神,心底涌起一股暖意。
「真是好主意。」
阿末点点头,莞尔一笑。
「是的,当时我也觉得,要是能顺利进行就好了。」见到父亲的脸,阿密心中的落寞或许能稍稍获得安慰。
接下来的「雨水」以及「惊蛰」,出现的都是老人的脸,不像阿密她爹,反倒像是她爷爷。「春分」过后,终于等到一张中年男子的脸,年纪与阿密她爹相近。
「那对树果般的瞳眸,与阿密如出一辙。」
阿末与春一事先讲好,中午一到,便牵着春一的手,躲在路旁的消防水桶后,等候从习字所返回的阿密。
「阿密与我闹翻后,一直没交到好朋友,所以她一个人无精打采地走来。」尽管在春天柔和的阳光照耀下,阿密的表情依然阴沉。
——阿密。
听到阿末的叫唤,阿密诧异地抬起头。阿末以为这张脸真的是她爹,与春一互望一眼,十分开心。
不料,阿密露出孩童不该有的凶恶眼神,噘起嘴问:
——阿末,妳在那里做什么?
阿密朝换了张脸的春一喊道:
——你不是「丸天」的人,该不会是想带阿末去哪里吧?
阿末一阵惊慌,急忙松开春一的手。
「我猜错了。阿密个性强悍,看我和一名陌生男牵着手,以为是诱拐孩童的坏蛋。」我要大叫喽,你快走!阿末,来我这边!震慑于阿密的凶悍,春一落荒而逃。
阿末讲述来龙去脉时,忍不住咯咯笑,接着突然拿衣袖按向眉间。
「伯父逃走后,阿末狠狠训我一顿。她说,阿末妳真是的,怎么在发呆?这世上有许多可怕的人,妳不知道吗?」——嗯,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
——阿密。
——什么事。
——对不起。
——干嘛对不起。
阿密摆出生气的表情,故意转向一旁,悄声道:
——对不起。
两人手牵着手回家。
「我们虽然还只是孩子,但心中的芥蒂化解,我真的非常高兴。」回家的路上,阿密提到一件令人在意的事。
——刚才那个奇怪的男人影子好淡。
阿末顿时一怔。自从与伯父敞开心房后,阿末总觉得伯父很教人担忧,那模样像风一吹就会被吹跑。如今阿密这句话,用来形容他再贴切不过。
阿密只看一眼就有这种感觉。
——像绘本上画的妖怪一样,感觉好单薄。
阿密又不客气地补上一句。
——起初我还以为妳是被亡灵抓住。
实在太可怕了——阿密说。
半晌,阿近静静出声:
「您跟春一先生说过此事吗?」
阿末没马上回答。不久,当她重新开口时,声音略显小了点。
「当时我试着思索,那天伯父确实有亡灵……有死者的脸附在他身上,看在不知情的阿密眼中,才会有那种感觉吧。」之前不曾从春一口中听闻这样的事,阿末心神不宁,回家后马上直奔春一所在的仓库。
——今天不太顺利。
没关系,还有下次。春一想安慰阿末,但阿末打断他,告诉他阿密的话。
春一闻言,那张别人的脸蒙上一层阴影。
——这样啊。
他如此低语,落寞地望向不知名的远方。
——今天这张脸不方便详谈,而且待会儿我想去找认得这张脸的人,所以明天再说吧。
阿末,不好意思,我有重要的事想和妳爹娘商量。明天吃完晚饭,请他们到仓库来一趟好吗?
——妳可以不用来。
——为什么?如果是要谈重要的事,人家也想听。
——可是我不想说给妳听。
这是他不愿让好不容易敞开心房的可爱侄女知道的事。
「隔天吃完晚饭,我们三人来到仓库时,伯父早端坐在被垫上。」他从前一天发生的事谈起,和第一次提到这诡异的「工作」时一样,语气平静。
——我就不拐弯抹角了,坦白说,我似乎来日无多。
春一告诉阿末,阿密见过他后,会说他「影子好淡」是理所当然。她是机灵又早熟的孩子。
——我最近影子真的很淡。
春一抬手挡在瓦灯前,挥一挥手。
——三藏,你也试试。你会发现,你的影子和我的完全不同。
的确,阿末父亲的手遮住瓦灯的亮光,在地上留下浓浓暗影。春一的影子却薄得像淡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