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扛座灯的人,整晚都在奔波吗?」
「余野村和长木村的座灯一直都在自己村内绕圈,然后才来到小森神社。而我们村庄的座灯则是先绕一圈,来到村庄的边界后,再返回小森神社。」
等抵达神社后,便依序熄去座灯的灯火,搁在地上。
「然后毁了座灯。」
因为是座灯,体积虽然庞大,作工还是很讲究。要毁坏座灯应该十分容易,但实在可惜。
「接着堆栈在神社内,当篝火焚烧。」
安排篝火的,是小森神社的神官、名主,及三个村庄的村长。负责扛座灯的人们在篝火的亮光照耀下参拜完,各自返家,而后宴会展开。
「虽然我们吃吃喝喝直到半夜,但天亮后明大人醒来,要是身为信众的我们还在睡大觉,那可不行,所以我们在立春当天都很困。」
阿月彷佛真的很困,眨了眨眼。阿近嫣然一笑。
「不过,感觉十分欢乐。」
夜间庆典后的宴会,想必摆满丰盛的菜肴。刚才阿月形容比过年热闹,不难理解。
「神官是由固定的人担任吗?」
「是的,代代都是长木村的人。听说,明大人以前就住在长木村的森林里,但森林后来因大火烧毁,神社的鸟居也被烧得焦黑,不太吉利,于是迁到我们的村子。这是奶奶告诉我的。」
土地神的小神社都有各自的历史缘由。座灯祭会以那样的形式成立,一定也有渊源。
整个故事的梗概大致明白,差不多该进入正题,谈到阿月口中的「那场风波」。
「今年江户在立春时特别冷,甚至还飘雪。」
天气冷得可怕,童工新太不慎感冒,喷嚏打个不停。掌柜八十助腰背不好,遇上这么冷的天,他弯身前行,不住低喃着「我要忍耐」。
「小森村应该很冷吧。今年的座灯祭如何?」
阿月表情转为紧绷,似乎想起这是重要的说故事练习。
「今年……没办法举办座灯祭。」
是一主公的命令。
「去年长月(九月)初,名主大人在江户晋见主公时,主公下的决定。」
「为什么?知道原因吗?」
「上个月,主公家有幼儿不幸往……往生。」
「不幸往生」这个说法,应该是阿月听人转述。
「妳的态度相当小心谨慎,不过,妳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有个幼儿去世了。」
「是的,对方是这么说明。」
那是个女娃,算是旗本家的千金。
「年仅三岁,染上麻疹。病情一度好转,但又突然恶化,用尽各种办法都救不了她。」
对只能在一旁守护的父母而言,想必是难以承受的悲痛。尽管知此,禁止领地的村民举行重要的庆典,未免太粗暴。
「明明是一场很安静的庆典啊。」
在座灯仍只有简朴黑墨画样式的时代,这场庆典无比肃穆,犹如送葬的队伍。
阿月颔首应一声「是啊」,露出遥望远方的眼神。
秋风吹过刚割过稻的水田。
水田里已没水。一整排的架子上晾着一捆捆稻束,沐浴在金黄色的朝阳下。矗立于各处,连脚都看得一清二楚的稻草人,显得十分悠闲,但也透着一股寂寥。
村民在地瓜田和青葱田里忙碌,田垄的土堤上也有人在收割杂谷。道路的交会处一株高大的柿子树结实累累,乌鸦在上头盘旋。
天空无比蔚蓝,但阳光并不刺眼,不必抬手遮挡阳光,一样能远眺村庄的秋日景致。此时的风已透着凉意。
「阿月,妳真是的,误摘漆树的叶子了。」
身后的阿玉尖声指责,从阿月背上的竹笼里抽出一片叶子。
「才没有,漆叶的形状不一样。」
「不,这是漆树的叶子没错,妳仔细看。」
阿玉打算将锯齿状的叶片贴向阿月的脸。
「阿月,妳这个胡涂蛋。等着看妳的脸变得又肿又痒吧。」
「别这样。阿玉,妳为什么这么坏心……」
阿玉是小森村的女孩,大阿月两岁。明明算是姊姊,却老爱恶作剧,嘲笑阿月。
――悟作家全是惹事者。
阿月的母亲私下都这么形容阿玉家的人。意思是爱吵闹捣蛋的人。
阿月和阿玉刚走进附近山丘上的森林,采集描绘座灯画所需的颜料材料,甚至拨开草丛翻找,足足花了一个时辰(两个小时)。辛苦这么久,背上的竹笼终于装满,但光这样还不够。颜料在调煮及压榨的过程中,要是步骤稍有差池,马上会变得浑浊,以失败收场。
「阿月,明年这时候我就是妳的嫂子。再说我坏心,小心我生气。我真的会打妳喔。」
「这件事又还没确定。」
「早就决定,我爹都那么说了。」
阿月的父亲,与阿玉的父亲悟作,都是佃农,阿月的哥哥名叫一平,今年十七岁。在工作上已能独当一面,原本预定在明年春天成婚。
对象是村里的姑娘阿夏,与一平同样年纪。不,应该说本来是同样年纪。阿夏的年岁不会再增长。因为在盛夏时节,她罹患疫痢猝逝。
提到成婚,其实也没什么盛大的仪式。只是获得村长同意,夫妻俩喝交杯酒。尽管如此,阿月仍对哥哥娶妻一事充满期待。毕竟为她和阿夏自小感情就好。
阿夏的父母早逝,只得投靠拥有田地的叔叔。尽管寄人篱下,身世坎坷,但阿夏个性温柔,工作勤快。说到姿色,也远在阿玉之上。配上一平,想必会是一对金童玉女。
阿夏的叔叔有自己的田地,却不是地主。这一带的农地都归领主。村里拥有田地的人,持有像「可耕种从北边灌溉用水处往南三十块田地」这样的证明书,并有资格雇用佃农。因此,他们比佃农威风,但在村长面前又矮一截,而村长上头有名主,最上面则是主公。小森村有三位主公。对阿月来说,主公和神一样伟大。
虽然找伟大的主公谈也没用,不过阿月实在搞不懂,为什么温柔的阿夏突然一命呜呼,阿玉这种惹事者却活得好端端?
――在稻草枯黄的干旱时节,杂草仍不会干枯。人也是如此。
母亲这样说过。果然,母亲也讨厌阿玉。
阿夏死后,连吊唁仪式都还没结束,阿玉就厚着脸皮紧黏着一平,在阿月面前更是摆出一派大嫂的架势。村里有其他适合一平的女孩,但悟作他们住在佃农长屋里,就在阿月家隔壁。一来住得近,二来熟识,阿玉才会满心以为自己将成为一平的媳妇。之前谈到阿夏与一平的婚事时,阿玉怒不可抑。
如今碍事的阿夏消失,阿玉心花怒放,今天也一直紧跟在阿月身边,对她恶作剧。
――去年不小心摘到漆叶,导致皮肤红肿,不就是妳吗?
不光双手,脸颊也肿一倍大,连眼皮都肿得不象样,整张脸惨不忍睹。阿月提醒自己别笑得太大声,但因为住得近,想必仍传进阿玉耳中。那次的事种下恶果,现在阿玉对她百般挑剔。
令人对阿夏的死更不胜唏嘘。
阿夏死时,连平常老将她当丫环使唤的叔叔也十分悲伤,吐出一句「要是早知道妳这么早走,当初应该对妳好一点」,惹来妻子一顿白眼。
不用说也知道,一平自然是悲伤不已。
得知阿夏染上疫痢后,村民被迫与她隔离,见她一面都不行。一平进森林四处找寻治疗疫痢的草药,甚至到长木村和余野村寻觅,耽搁农事,引来父亲一顿打骂,但他依旧不肯放弃。
然而,阿夏最后还是死了。一平整天呆坐地上
眼下阿玉哼着歌,踩着轻盈的步履,时而走在阿月前面,时而紧跟在身后,健康得让人看了就有气。至于一平,从阿夏死后至今将近三个月,仍是魂不守舍的模样。他呆立原地时,往往会让人误以为是稻草人。阿玉难道不了解哥哥此刻的心情吗?
「嗯?阿月,停一下。」阿玉停下脚步,扬声问道:「那不是长木村的村长吗?」
她举起手臂指向名主的屋子。
那栋在树篱和防风林包围下的稻草屋顶房,座落于村子这一侧的小山丘上,像在环视小森村。因此,只要有人行经田垄进出名主的屋子,隔好几块田地一样看得见。
此时,一个穿半缠(注:外褂简化而成的短上衣。)的男子,带着穿田间工作服的童仆,快步朝名主家走去。阿月看不清对方的长相,但那件明亮的蓝色半缠,是长木村的男子在座灯祭穿的衣服。
阿月急忙抓住阿玉的手肘,要她放下胳臂。
「不能用手指人家。」
阿玉在这方面也很没规矩。就算对方同样是佃农,也不该这么做,何况对方是村长。
阿玉彷佛觉得光线刺眼般,瞇起双眼,静静望着对方。
「跟他同行的是六助。」
是在名主家工作的小森村男童。
「这么匆忙,会是什么事?」
「一定是聚会。」
「不,日子不对。」
小森村、长木村、余野村会一同举办庆典,时常互相帮助,村长们会当面商量要事(因此,小森村的阿月和阿玉记得长木村和余野村的村长外貌)。他们的聚会日期,都是事先约定。阿玉说,今天不是聚会的日子。阿月大吃一惊,心想:真是这样吗?
「阿玉,妳怎会这样清楚?」
「有聚会的日子,佃农要是动作拖拖拉拉,事后曾被佃农头领狠狠训一顿,说『你们害我没面子』,所以我爹都会特别小心。」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六助专程跑一趟长木村,找来他们的村长, 一定是发生什么严重的状况。」
阿玉以看好戏的口吻说道。
「我们去问问六助。」
「不要啦。」
一来一往之际,田垄上的两人已走进树篱内。
「别再磨蹭,我们快点回去吧。」
阿月催促着阿玉。回家后,得立刻将背上竹笼里的叶子摊在地上晒干,然后帮忙母亲替青菜疏苗。这个时期经过疏苗作业的青菜,能当下酒菜,在江户市区可卖出好价钱,是很重要的工作。
然而,当阿月拉着注意力全放在名主宅邸的阿玉衣袖,往前走没几步,换她自己停下脚步。
纵横交错的水田边缘,田垄的右侧,又有几人快步朝名主的宅邸走来。身穿深蓝色半缠,是余野村的男人。紧接着,一名女子踩着小碎步尾随在后,是名主家的女侍阿松。
「余野村的人也来了……」
听到阿月的低语,阿玉猛然转头。
「真的耶,那是余野村的村长。」
这次两人从阿月她们面前经过,距离比刚才更近。余野村的村长一心赶路,阿松倒是发现站在田垄上的阿月和阿玉。她停下急促的脚步,气喘吁吁地大声叫唤:
「妳们怎么在那里打混啊。」
她甩着手赶阿月她们离开。
阿玉朝阿松奔去,阿月急忙追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