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蔬菜和杂谷的收割期结束,时序迈入寒冬。许多工作勤奋的男女,纷纷从小森村前往江户市区打零工。男人当搬货的苦力,女人则是帮佣。
出外工作的地点,是由名主大人与江户的人力中介商讨论后决定,再由村长指派人手。每年几乎都是去固定的地方,大家已习惯。这种时候,男人是佃农头领带头,阿月的父亲同样跟着丈吉走。
原本今年秋天,一平要是娶阿夏为妻,成了有家室的人,便可一起到外地工作。如今他无法成行,十分遗憾,更增添心中的凄楚。一平送父亲离开时,显得意志消沉。吃完早餐,阿玉来邀他替熬煮颜料开锅,难得一平板起脸下逐客令。
「我要去帮甚兵卫先生工作,有许多事要忙。」
对留在村内的人来说,在进行农具保养的同时,还要烧制木炭,都是很重要的工作。制成的木炭装进草袋,批卖给前来采购的中盘商,换取贵重的钱财。甚兵卫是烧制木炭的老翁,后背严重弯驼,十分高兴一平愿意帮忙。
「一平,你既然是村里的男人,就得学会制作颜料的方法啊。」
阿玉不满地发着牢骚,但有件事更令阿月担心。
「我们可以制作颜料吗?」
「是上头叫我们制作的,应该没关系吧。不过,今年不能用村长家的仓库,现在正将需要的物品运往北边水田的农舍。」
前往一看,北边的农舍里设有临时搭建的炉灶,运来熬煮颜料的大锅、研磨材料用的钵、筛滤煮汁的细网竹筛。里头聚集了五、六人。
「阿月,谢谢妳凑齐这么好的材料。」
拥有自己的水田,每年都会为座灯祭使用的大座灯上画的老爷爷惣太郎,如此夸奬阿月。今年凡事都得暗中进行,采集材料倒还好,但要晾干时,需要特别费心,所以看到成果格外开心。
阿玉马上插话。
「我也很卖力。」
「是吗?得做出气派的大座灯才行。」
没能获得夸奬,可能是心里不满,阿玉多嘴补上一句。
「不过,座灯祭真的办得成吗?要是一主公不同意,我们偷偷这么做不太好吧?」
惣太郎闻一言,脸色一沉。
「不懂别乱说。座灯祭有多重要,妳不会不知道吧?」
惣太郎扯开嗓门喝斥,在场的大人纷纷转头望向他们。挨骂的阿玉垂眼望向地面,噘起嘴。
「惣先生,用不着这么紧绷。」
同样负责替大座灯上画的老爷爷巳之助,出声缓颊。
「阿玉和阿月都做得很好,接下来就是我们的工作。」
「是,有劳大家。」
拉着阿玉的衣袖走出屋外时,石杖老师悠哉走在北边水田的田垄上,逐渐接近。
一看到阿月便朝她挥手。
「那画师整天嬉皮笑脸的,是个怪人。」
阿玉见对方和这里有段距离,毫不顾忌地拿他出气。
「他来做什么?」
「不知道,我们快回去吧。」
阿月催促阿玉,突然一阵心神不宁。惣太郎先生平时对佃农很和善,但刚才似乎是真的动了肝火。莫非阿玉说中了?
尽管名主大人居中协调,一主公还是不肯同意?这次的座灯祭将无法举行?
那年冬天特别冷,连小森村也下过几场大雪。腊月时下的那场雪,是得上屋顶除雪的大雪。在这一带是相当罕见的情形。
「冬天下这么大的雪,也许明年夏天会闹大旱。」
望着纷脱的白雪,一平如此说道。
「我听甚兵卫先生提过,以前曾有几年是这样的情况。」
「别讲这种不吉利的话。」
母亲的语气很冷淡。
「有明大人的守护,这个村子会平安无事。」
阿月帮母亲的忙,照顾妹妹们、将旧衣拆开重缝,学做针线活、编草鞋……每天都过得十分忙碌。想到去年的这时候常和阿夏在一起,又感到一阵落寞,连带记起那幢别房,于是她索性把内心的盖子盖上。
座灯祭的准备工作理应是暗中偷偷进行,但在那之后,阿月再次目睹村长和长木村的村长穿着棉袄的背影,垂头丧气地离开名主大人的宅邸。村长他们的步伐似乎无比沉重,连阿月都看得出他们的疲惫。
不久,在腊月中旬时,拥有水田的男人全被村长找去。聚会结束,消息传进佃农长屋,得到的结论是――座灯祭取消。
「最后还是没能获准吧。」
阿月说个不停,为了让她歇口气,阿近插话。
「这样实在令人为难。有没有引发冲突?」
阿月喝口茶润喉后,重重点头。接着,她露出不知该怎么接话的表情,于是阿近又帮她剥开一颗茶包子。
不久,阿月侧着头吐出一句:
「炫闹不朽?」
她其实是想说另一个成语吧,真可爱。
「是喧闹不休,对吧?意思是,人们各自说出想法,吵得不可开交。」
喧闹不休。
「阿月,妳会很多艰涩的字汇呢。」
「是那时候学的。」
阿月腼腆回答,将包子送入口中。
「制作大座灯的人选都已固定,加上村里,半的人到外地工作,像我们这种佃农没资格参与村长他们的聚会,所以聚在村长家喧闹不休的人数,推算得出来。」
「嗯,嗯。」
「不过,知果只是小森村自行讨论,不会有结果,于是找来余野村和长木村的人。三个村的村长和负责准备座灯祭的人聚在一起,人数真不少。当大家决定要前往名主大人的住处谈判时,那股气势简直就像一揆(注:农民或信徒集结在一起,反抗当权者的组织团体。) 。」
「名主大人想必大吃一惊。」
「是的,我们非常担心,站在远处观看宅邸的情况,一直传来大声的咆哮。」
听说村民也并非团结一致。有人主张无论如何都得举办座灯祭,有人认为既然主公不允许,也没办法,不要给名主大人添麻烦。姑且分为强硬派和恭顺派吧。两派人马的对立,没有身分高低之差,形成一场直言不讳的争论。
「不久,两方都开始征求支持者。」
甚至想派信差把前往江户工作的人叫回来。
「平常不会这么做吧?」
「是的,到外地工作的人,直到座灯祭即将开始才返回村内,是我们的惯例。」
座灯祭的隔天是立春,是新的一年农事正式展开的日子,所以合情合理。
「在村长的训斥下,终究没这么做,不过佃农还是主张大家要团结起来。」
阿月的父亲到外地工作,家中派一平前往名主宅邸。
「哥哥很担心今年夏天会闹大旱,大骂停办座灯祭的命令岂有此理,撩起下襬塞进衣带,朝名主宅邸飞奔而去。」
在强硬派中,有人和一平一样担心。甚兵卫爷爷的话,可谓前人遗留的智慧。这一带流传着一种传说,只要冬天下大雪,来年夏天就会闹大旱。
大旱马上会引来荒灾。对农村而言,完全干涸的水田,是等同地狱图般的景象。正因出现这么可怕的情形,才得虔诚向明大人祈愿,现在却碍于人世间的缘由要停办座灯祭,算哪门子事啊?
阿近认为此话有理。
「自从阿夏死后,哥哥第一次显得这么有精神。」
上午前往宅邸的一平,直到入夜后才返家。
「他说事情已谈妥。」
多亏有石杖老师。
「又是那个画师?」
「是的,哥哥一脸难以置信。」
那位老师口才真好
「身为外地人的石杖老师,说服名主及喧闹不休的村民,成功解决麻烦吗?」
「是的。」
石杖老师是这么说的:
――总之,为了避免触怒服丧中的领主,得停办惯例举行的庆典,但只要能唤醒水田之神就没事了。既然如此,不妨采用另一种处理方式,各位意下如何?
「利用那幢别房?」
母亲听得双目圆睁。
「嗯,将别房的门板和防雨门全部拆下,改成纸门,糊上纸。」
整个别房看起来就像大座灯一样。
「别房位在小森神社跟前。在那里安设一个特大号的座灯,从神社就能清楚看见,岂不是最适合用来唤醒明大人吗?」
但这绝不是座灯祭,只是改造别房,不算违抗「主公的旨意。况且,采用这个提案,为了举行座灯祭准备的颜料和用纸也不会白白浪费。
「这是石杖老师的提案吧。」
「他竟能让名主大人同意。」
母亲表情凝重。
「因为老师说,只要有一个晚上用漂亮的图画装饰别房,并点亮灯火,就称得上是对在别房逝世的老太爷的一种供养。」
阿月和母亲不禁面面相觑。哈,原来是这么回事。
「这样很好啊,名主大人也算是对老太爷尽了一分孝心。」
其实根本不算是尽孝,名主大人明白自己的不孝引来父亲的怨恨,如果能让这笔仇恨一笔勾销,心中的忧闷也能消除,可谓一石二鸟。这才是名主大人的真心话。阿月忍不住想这么说,但母亲蹙起眉,摇摇头,她才没说出口。
「点一整晚的灯火后,别房要怎么处理?」
「和大座灯一样,捣毁焚烧。当然是尽量和座灯祭的惯例相同比较好。」
别房将从世上消失,完成重要的任务。
「原来如此。」
母亲语意深长,只有阿月才懂。
「真是好主意。」
「我就说吧。老师好像也不是这几天才临时想到,贸然提出,应该很早以前就持续和名主大人讨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