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那么,妳去升火,点燃篝火。」
把这里烧了――村长吩咐。
「昨天就该烧了。虽然是亡灵,毕竟是老太爷,我一时心生顾虑,是我不对。」
村长咬牙沉吟,再度扯开嗓门,朝男丁吆喝。
「大家都来帮忙。把剩下的灯油全泼了,丢薪柴进去, 一把火烧掉。」
「这怎么行,快住手!」
一平放声大叫,但父亲用力抓着,他只能挥动手脚。
「阿夏在里面!她好不容易才回来!」
「吵死了!」
「一平,你快清醒啊。」父亲紧紧勒住极力挣扎的一平,声嘶力竭地发出哭泣般的声音。
「那不是原本的阿夏啊,那是亡灵,再怎么美,身体还是透明的。」
嘿嘿嘿嘿「――贯太郎在一旁发笑。「这不是好主意。」
「轮不到你这个外人发表意见!」
村长胀红脸。这时,惣太郎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阻拦道:
「村长,冷静一点。我也认为这不是好主意。」
「连你都这么说?」
惣太郎极力制止情绪激动的村长
「我也认为该烧掉这里,但现在不行。村长,冷静一点,你看这个天气,这样的风势。」
天空一片蔚蓝,北风吹得四周森林的树木沙沙作响。
「最近五天一直都很晴朗,天干物燥,要是火势蔓延开来怎么办?」
村长顿时语塞。
「先花几天砍伐周边的竹林和树木吧,或许这段期间会降雨,到时就能比较安心。」
也对,没错。男子们纷纷点头同意。
「这是要烧毁一整幢房子,和烧掉一盏大座灯是两码子事。不小心一点,恐怕会惹出大祸。」
此时,别房里突然有动静。原本一直弓着背坐在地上的老太爷,霍然起身。
众人大吃一惊,僵在原地。
但亡灵只是站起,半透明的身躯微微左右摇晃,站了起来――不,应该说是浮了起来。
阿月悄悄往土间窥望, 一屁股跌坐在地。
阿夏面向他们。
与阿夏空洞的双眼对望,阿月完全发不出声音,只能吐出「嘶、嘶」的呼吸声。村长他们的注意力全放在老太爷那边,连一平也不例外。只有阿月和阿夏一对一互望。
阿夏迈开脚步,像活人一样行走,感觉像是微微浮离地面,没有脚步声,也没有衣服的摩擦声。
她走近阿月。从土间角落来到中央,接着往阿月瘫坐的后门而来。
――她要到外头来了。
不,她来到门坎前陡然停住,彷佛遇上隐形的障碍,连阿月也看得出。
阿夏摇了摇头,百般不愿地不断摇头。
她是想说「我不要到另一头去」、「我去不了」,或者,是在说「阿月,妳不能过来」?
还是,「请不要烧掉这里」?
阿月泫然欲泣,于是她用力将手腕抵向鼻子。
对了,这是阿夏教她的方法。阿夏说过,遇上难受的事,或是想哭时,这么做就能忍下来。在叔叔家遭到恶意对待,被当丫鬟使唤的阿夏,生活中有许多难熬的状况。
「阿月,怎么啦?」
父亲朝阿月叫唤。阿夏像是听到声音,倏然回到原位,改为侧脸朝向阿月,仰望屋梁。
「没事,阿夏一直都没动。」
阿月没发出半点哽咽声,相当坚强。
「她一定是无法走出这里。」
从阴间返回的死者,无法走出这座客栈,也无法像在世时一样行动自如。
这就是死亡。。
众男丁开始砍伐别房四周的竹林和树木,辟出防火的空地,并从村里搬来好几个水桶,以备万一火势蔓延时使用。长木村和余野村也派人前交帮忙,男人们全力投入工作。
村长派人加强看守别房,连晚上也轮班站岗,并严格吩咐,今后不管发生何事,
一概不准靠近亡灵。之前平安无恙实属幸运,要是随便接触亡灵,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每年此时即使前一天降雪,只要举行完座灯祭,隔天便会是好天气,
一持续就是十天或半个月。小森神社的信众看到这样的结果都很开心,认为是明大人醒来的证据。
今年完全相反。每个人都在等下雨或降雪,但一直是空等。天空依旧晴朗,不断吹来干燥的落山风,几乎要把冬天枯黄的森林吹倒。
当人们空虚地仰望天色的期间,亡灵的数量逐渐增加。
继阿夏后,第三个归来的,是烧制木炭的甚兵卫爷爷的妻子阿元。她逝世约有十年之久,和阿夏一起出现在土间,在炉灶那一带飘然游荡,似乎忙着厨房的工作。
第四个归来的是幼儿。他出现在相连的隔壁房间里,在地上爬来爬去。
虽然是亡魂,但模样活泼可爱,教人想走近叫唤。看在众人眼 ,不由得心生迷惘,不知如何自处。
一开始不晓得是谁家的孩子,后来得知是几年前夭折的一名长木村妇人的孩子时,这份惊讶扩散开来。长木村的死者明明没画进别房的图画里,为什么会返回间?
――因为通道打开了
不光是石杖老师,连贯太郎也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如此说道。
「你们还不懂吗?阴间和阳间连在一起了,每个人都能从阴间回到这里。」
他就是这样,才会遭村长白眼。起先被关进仓库,后来可能是恢复冷静,他恭顺地说:
「我不会再靠近别房。在一切处理妥当前,请让我留在小森村。」
后来,他果然信守承诺,开始帮忙农务,到男丁不足的人家汲水劈柴,勤奋工作。
只要有一名死者归来,就会有一名生者变得像死去一样冰冷,沉睡不醒。一切如同石杖名师的推测,在甚兵卫的妻子归来那天,身为他弟媳的一名余野村老太太便出现这种状况。
「阿元太太是余野村人,听说和弟媳水火不容。」
父亲否告诉阿月这件事。死者归来后沉睡不醒的人,似乎是和死者有血缘关系的家人,或是不分感情好坏,和死者有深厚渊源的人。名主和老太爷的情况属于前者,阿夏和阿玉则属于后者。
「也许是阿夏讨厌阿玉吧。」
父亲如此说道,彷佛牙痛般,皱着眉头。
由于村长严厉吩咐,一平不敢靠近别房,在佃农头领丈吉的监视下,从早到晚都投入农活。但他还是会趁别人不注意时,缠着在众男丁身旁帮忙的阿月,询问别房的情况。
「阿夏的情况怎样?真好,妳可以见到阿夏。」
听起来,哥哥不仅没死心,还充满任性的妄念,于是阿月回一句:
「我不是为了见阿夏才去别房帮忙。是村长吩咐,我才去的。」
坦白讲,阿月也不想这样。得知长木村那名幼儿的母亲已辞世时,她一阵心痛。为了一吐心中的愁闷,她跑去见被软禁在名主宅邸里的石杖老师。
这名画师已没有先前的兴奋,垂头丧气,宛如变了个人。
「那名幼儿就算回到阳间,还是没能和母亲见面,反倒可怜。」
这种情况,老师也不乐见吧。为了唤回死者,需要牺牲一名生者。死者只能复活一半,生者却半死不活。
「老师,你不该这么做。就算是这样,您仍无法和妻儿见面。」
唤回妻子的代价,或许是自己变得全身冰冷,沉睡不醒。
「您得停止这一切,请想想办法。」
石杖老师以缺牙的部位叼住烟管,垂首不语。待阿月的指责停歇,他以烟管敲打烟盒,长叹一声。
「造成混乱,我很抱歉……」
「那就快想想解决的办法啊!」
「如果是解决的办法,应该已在进行。村长的想法没错,只要将别房的图画全部烧毁即可。」
也只能这么做――老师颓然说道。
「我在画中注入的愿望,加上村里的作画者一心想用来代替座灯祭的热忱,开启通往阴间之门。只要那幅画消失,一切就结束了。一定会结束的……应该会吧……」
他的口吻变得愈来愈不可靠。
「在此之前,找个人去那扇开启的纸门旁,试着关上,或许也是个方法。」
如此一来,阴阳两界的出入口便会封闭。
「但这样的话,出现在别房的亡灵或许会无法返回彼岸,被困在这里。换句话说,他们会感到迷惘……嗯。」
现在不是忙着认同自己推论的时候吧!
「老师,当初是您画出那样的东西,才会让原本没必要迷惘的死者变得迷惘,不是吗?」
「好像是。」
一切都怪我不好――老师全身蜷缩。
「我曾称此地是死者的『归来客栈』,讲得煞有其事,还沾沾自喜。我由衷为自己的肤浅感到羞愧。」
虽然老师的话语文诌诌,但似乎不是想含混带过。阿月发现,老太爷归来那天,老师全神贯注为客栈广告牌画的底稿,完全不见踪影。
不过,砚台上留有残墨,装颜料的小碟子仍未干。那块木片又是什么?
「老师,你在画什么?」
阿月正想往书桌上窥望时,画师急忙横身挡住。
「我没画画,是在写日记。」
「那块木片是什么?」
「木片?什么啊?」
「就摆谱桌上啊。喏,在那张纸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