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月出声回答时,屋梁上的一平大叫:「别靠近阿夏!阿夏要待在这里!她才不会回去那个世界!」
贯太郎彷佛没听到他的叫喊,挺出凸尖的下巴,朝阿夏走近。
阿夏转向贯太郎。
「停、停,站住!」
一平从屋梁跃下,从他放在怀中的紫色包袱里滑出小小青铜镜,不偏不倚立在地板上,顺势一路滚向外廊。
「噢,镜子!」
「哇!」
发出叫声的,是村长和小森神社的神官。神官原本屏息躲在众人身后,这时就像屁股挨了一鞭,一跃而起,朝镜子直奔而去。
「可恶!可恶!」
腰部撞向地面的一平,一时无法起身,不住挣扎。贯太郎上前压制。
「放开我,放开我!」
贯太郎朝大吼大凹的一平赏一巴掌。
「一平,清醒点!」
神官将青铜镜捧在胸前,从外廊滚了下来。村长在他背后保护。
阿夏的亡灵缓缓转头,朝扭打在一起的一平和贯太郎望一眼,目光再度移向阿月。
――她同意了?
阿夏的身体宛如花瓣随着流水漂浮,上下摆动,一路朝纸门而去。
一平大声叫喊着:「阿夏,别去啊!」
阿月再也按捺不住,甩开脚下的鞋子,跃向外廊。
「贯太郎先生,请把通行证给我。」
让阿夏前往西方极乐世界的通行证。
「好,给妳。」
「谢谢!」
阿夏来到纸门前。阿月快步追上,双手紧握通行证。
「阿、阿夏。」
一平持续叫唤着。「阿夏,不能去啊!阿月,少多管闲事。妳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贯太郎突然又赏一平一巴掌,「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是你。」
「阿夏,阿夏!」
「静静目送她离去吧。阿夏不希望以这副模样留下。」
「我不要、我不要!」
「哥……」阿月颤声道。「阿夏要是继续待在这里,阿玉今后将会一直半死不活啊。」
一平沾满泪水和鼻涕的脸庞极度歪曲。
「谁管阿玉啊!像她那种惹事者,死了最好!」
他放声痛哭,像浑身充满憎恨和诅咒。
「为什么那家伙活蹦乱跳,阿夏却丧命?」
此时,阿月心中升起的怒火,连自己都吃惊。哥哥这番话实在不可原谅。
我也会这么想啊。我讨厌阿玉,思念阿夏,但现实就是无可奈何。
――因为……
「哥,要是你说这种话,阿夏会难过的。」
阿月望着亡灵阿夏纤瘦的背影。阿夏在纸门前转过头。
她望向一平,望向贯太郎。接着,转动她纤细的颈项,与阿月目光交会。
没错,两人四目交接。阿夏的眼睛重返生气。那是无比温柔的眼神。
――我要走了
阿夏的声音,在阿月心中低回。
所以,阿月回一声「嗯」。
「阿夏,这是妳的通行证。」
阿夏伸手接过。尽管成为亡灵,阿夏的手依旧粗糙。
阿夏珍惜地将通行证抵在胸前。通行证逐渐变得透明,唯有黑墨写成的「阿夏 小森村 女 得年十七」这几个字,从阿夏透明的手掌后方浮现。
「不要走,不要走!」
贯太郎将抱头哭号的一平拉起来,
一路将他拖往外廊,使劲抛出。众男丁算过来接住一平,石杖老师紧紧抱住他。
「我做了很对不起你的事,请在这里目送她离开吧。」
一平停止吵闹。他紧抓着老师,号啕大哭。
贯太郎重新面向阿夏,恭敬行一礼。阿夏也回一礼。
接着,她一脚跨向纸门的门坎。
阿月不自主地向前,站在阿夏身旁。
纸门深处那宽阔的光景映入她眼中。
是一片草原,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由于光线太过耀眼,亮光从纸门往外满溢而出。
阿月瞠目结舌。那就是另一个世界吗?居然如此明亮、温暖……
不,不对。
那并不是明亮的景致。是在无限辽阔的草原上,不断往这边群聚靠近的「东西」发出的亮光。那东西带有亮光,向外散发光芒。
灵魂?这就是所谓的亡魂吗?阿月目睹的是成群的亡魂吗?
在每一个短暂的瞬间,他们看起来都是理所当然的人形,紧接着化为普通的光球,再下一刻又恢复人的模样。
可是很怪异。他们不断颤抖,持续发出低吼,并改变轮廓。由于这个缘故,手脚看起来忽伸忽缩,有时像头上长角的恶鬼。
他们不再是人。
从这边看过去,根本就是……
――妖怪。
「阿夏!」
听见阿月口中发出的悲痛叫喊,阿夏微微一笑,点点头。
嗯,是妖怪没错。
不过,妳不必担心。
因为妳是用这世界的眼光看,才觉得可怕
不可以召唤我们回到阳间。
你们得放弃这个念头。
阿月紧咬嘴唇,点点头。泪水泉涌而出。
阿夏脚一跨向纸门一面,半透明的身体便由内而外散发耀眼光芒。阿月不停眨眼,就在这时,阿夏的身体消失不见。
一定是化为亮光飞散了。
她在原地潸然落泪,背后突然有人一把抓住她的手肘。
是贯太郎。他点着头,轻抚阿月的脑袋。
「妳真了不起。好,到妳哥身边去吧。」
「嗯。」
阿月退下,贯太郎从背后将她推往外廊,阿月赤脚落向地面。
「喂,贯太郎!!
惣太郎厉声叫唤。阿月转头一看,发现理应和她一起走出的贯太郎,竟还在纸门旁。不仅如此,他还伸手搭着门的外缘,准备一脚踏进门内。
「你在干什么?快回来啊!」
嘿嘿――贯太郎露出腼腆的笑容。
「我要从这里到另一个世界。」
众人一愣。
「我想见妻儿。」
怎,怎、怎么会这样――石杖老师惊讶得快口吐白沫。
「你完全没提过这件事啊!贯太郎,早知道你打这个主意,我就不会制作通行证了!」
「抱歉,老师。」
贯太郎脸上不显一丝羞惭。他收起腼腆的笑容,挺出的下巴往内收,颔首道:
「我妻子难产而死,肚里的孩子也没救活。」
好悲惨的遭遇……
「没错,你的遭遇是很悲惨。」
出声安抚的,是余野村的村长。
「但女人因产劫丧命,并不罕见。婴儿也一样,在我小时候,平均每三人就有一人无法顺利出生。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痛苦。不管再痛苦,拥有生命的人就得好好活下去。因为拥有生命,就是老天最大的恩赐。」
贯太郎低着头,应一声「嗯」。
「这我明白。虽然明白,还是感到寂寞难耐。」
他搭在纸门外缘的手,鼓足了力。
「我多次想寻死,但每到紧要关头就感到害怕。不是害怕死亡,是想到没死成,变得半死不活就糟了,才没能下定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