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树一冒出嫩叶,就会马上长虫。更严重一点,在花瓣纷飞后,便是虫如雨下。
阿近微笑,「这是花店给的樱枝,没问题的。小新,你讨厌毛毛虫吗?」
「是的……,有一次我在外头打扫,当我发现时,毛毛虫已从后头爬进我背上。」
每年……不,应该更快,新太每半年都会长高不少,愈来愈能干可靠,不过,在这方面还是个小孩子。
「樱花都开完了,您还要用只剩绿叶的樱枝装饰吗?」
「只有绿叶的樱枝也很美啊。」
接着,阿近拿起摆在膝边的一个小纸包给新太看。
「用这个来装饰,不是很刚好吗?」
纸包中装了几个用红色的绢质碎布制成的小球。比蚕茧大上一圈,里头是棉花。
由于只塞少许棉花塑形,入手轻盈。一端连着线。
新太已猜出用途。
「是要挂在樱枝上吗?。」
「没错。这和今天前来的客人有点关联,我想用来装饰,还特地请工房那边帮我赶工。」
每一颗小球上都有黑线绣出的达磨。
「今年开工时,不是发送给客人吉祥沙包吗?」
将绣有鹤龟、扇子、竹耙、猫头鹰、招财猫等吉祥物的沙包,每三个装成
袋,当福袋赠送。
「当时我就想到,如果更小一些,绑上绳子,做成垂吊的饰品,一定很好看。」
新太从外廊探进屋内。
「嗯,真的很好看。小姐实在风雅,把这种饰品挂在树枝上代替鲜花,我怎么想也想不到。」
新太在客人面前都会规矩地自称「小的」,但和阿近在一起时仍会以「我」自称。现在他也学会「风雅」这样的用语。
「而且,还能做买卖。」
「摆在店里卖吗?」
「只要摆在店面当装饰,一定会有客人想买。这种吉祥物十分讨喜,接受客人订制,绣上客人的家纹或屋号也不赖。」
「哇,小新,你现在是个厉害的商人呢。」
新太一脸难为情,马上跑回去打扫。阿近装饰完达磨挂饰,接着挑选壁龛挂轴,她请伊兵卫提供几幅和达磨有关的图画,叔叔推荐「这幅最有品味」,于是她接受建议。
树叶的光影映照在白墙上。从形状来看,应该是樱树。除此之外,只有画面的角落整齐摆着两个卷轴,没有人物。乍看之下,会觉得是留白偏多的一幅怪图。
但这幅画的落款处,一旁有作者留下的一行小字――大师离去后之落樱墙。
意思是,画的是持续九年坐着紧盯少林寺墙壁的达磨大师,开悟离去后的那面墙。
阿近对这幅画的解释轻笑几声,往下望去,看见从插在花瓶里的樱枝中,露出红
色达磨吊饰,这就是今日的巧思意趣。
「达磨屋」的老板房五郎,在佣人的带领下走进「黑白之间」后,往膝盖用力一拍。
「小姐,佩服、佩服,真是风味独具。」
不愧是三岛屋――房五郎沉吟。
「我们店名叫『达磨屋』,所以我搜集不少画作和摆饰,这还是第一次见识,想必出自名师之手。」
阿近笑道:「哪里的话。听说是叔叔的一位棋友画的,他书画、俳谐、三弦琴、歌谣,全有涉猎,是一家纸店的退休老太爷。」
哦,房五郎闻言更加佩服。他个头小,脸也小,细长的眼角下垂,看起来像哭又像笑,给人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约莫是四十五岁左右的年纪。
他身上的藏青色条纹服装是皱缩木棉,似乎是上等质料,想必是铫子缩。虽然是象样的外出服,但并不是得搭配外褂的正统服装――就是这身合宜的外出装扮。
「真是一位风雅的老太爷,真想和他一样。」
房五郎话音微微上扬,语尾不时破音。男人嗓音尖细往往会惹人嫌,但以他的情况来说,却给一股亲切感,阿近慢慢与他打成一片。
「达磨忌是神无月(十月)五日,由此可知是大师的圆寂之日。不过,大师开悟是在春天吧!也就是春末的这时候。」
房五郎望着挂轴,摩挲着下巴说道。
「还是,绿叶樱枝不是用来表示季节,而是表示人命的虚幻不定?也就是无常的意思。」
说到这里,房五郎猛然停止低喃,睁大双眸。
「哎呀,多么可爱的达磨。」
达磨屋的老板非常中意眼前的吊饰。阿近告诉他,这会送他当伴手礼,房五郎闻言大乐。
「这是三岛屋新推出的商品吗?如果是,可以马上跟你们订购吗?」
包便当的包巾打结处,要是能缠上这个吊饰,那就太可爱了――房五郎说。
「我明白了,我会马上跟叔叔说一声 这个大小合适吗?您中意哪个颜色?」
两人多方讨论,当阿岛端来茶点时,这笔生意已谈妥。
今天的茶点是草饼,芳香宜人。
「噢,位子都还没坐热,就大呼小叫的,我真是聒噪。」
房五郎不住搔头,重新坐正。
「我才是呢,在百忙之际找您来,请莫见怪。」
房五郎瞇起细眼,望着阿近。
「听贷席的老板娘提过,小姐想知道我们夏天歇业的原因。」
「是的,请原谅我的好奇心。不过,我担任奇异百物语的聆听者,所以……」
房五郎频频点头。「三岛屋不光在生意方面声名远播,在百物语方面也颇获好评。」
「谢谢您的夸奖。」
阿近恭敬行礼。
「达磨屋在夏天歇业的理由令人不解。我从中感觉得出,这可能成为百物语的题材,才擅自做出这样的决定,抱着姑且一试的想法提出请托。」
房五郎的一双细眼几乎形成一道半圆,应该是在微笑吧。
「是的,如您猜测,当中有些缘由,而且相当不可思议。」
说出来,恐怕您一时会无法相信――房五郎继续道。
「原本一直是埋藏在我和内人心中的秘密。」
最近他偶尔会和妻子聊到这件事。
「差不多是时候,该将这件事告诉某人了。我脑中想到的,就是三岛屋的奇异百物语,这绝不是场面话。」
对阿近而言,这是无上的光荣。
「今日能获得邀请,并非源于小姐个人的决定,而是我和内人的意念成功传达的缘故。」
房五郎笑容满面。
「听过就忘,说完就忘。」
理应是阿近该说的话,房五郎抢先说出。
「奇异百物语的规矩,我听人提过。我的故事也能比照办理吗?」
阿近重重点头,「当然。」
房五郎啜饮一口茶,彷佛在慢慢品味,开始话说从头。
「故事得从我个人讲起,也会提到达磨屋开店的经过,或许有些乏味,
但仍得追溯此事的源头。」
房五郎今年四十三岁,这故事的开端,是从他二十岁那年,辞去伙计一职,离开爱宕下的外烩店时说起。
「我不是土生土长的江户人。我出生于上总国的岛根藩。」
「捣根自古盛产油菜。和稻米不同,油菜只要卖给批发商,马上能换钱,非常方便。」
点灯用的油菜籽油,原料就来自油菜。上等的油菜能卖得好价钱,而且终年都有需求,一看便知商机无限。
「捣根的主公曾奖励种植油菜,每当春天来临,放眼望去,遍地都开满黄花。」
房五郎的老家,在城下町经营油菜的批发生意。
「那是家父一手建立的店面。他是佃农之子,十二岁便出外当伙计,工作勤奋,后来有幸获准另开分店。」
这家店就是「达磨屋」。
「我的店是继承父亲的屋号。」
原本的达磨屋当初在命名时,发生一个小插曲。
「父亲在别人店里当伙计时,村里一座寺院的住持提点他。」
――达磨大师独自面壁长达九年。即使是凡夫俗子也一样,「石上三年,功到自成」。要你花九年不太可能,但只需三年,一定能成功。
「于是父视在油菜批发商底下当伙计,一待十八年,足足是九年的两倍。」
「真了不起。」
阿近赞叹,房五郎露出微笑,细长的双眼瞇成半圆形。
「小姐,这就是伙计的人生。」
唯有真正的正经人,才能说得如此洒脱。
「不过,有人会嫌这工作太辛苦、太无趣,十个到店里当伙计的人,最后总会跑掉六、七个。尤其是前三年最待不住,所以,住持才会这般训示,父亲也一直老实地谨守岗位,确实不简单。」
房五郎的父亲吃苦耐劳,工作十八年,终于获准另开分店,店主允许他取自己喜欢的屋号。他以住持的话为训示,深铭心中,决定打出「达磨屋」的招牌。
「父亲当时顺便请老板为他介绍婚事。对象是同样在店里工作的女侍,只小父亲三岁,一点都不年轻。但从那之后,每年都产下一子,而且个个生产顺利,共四男三女。当中的三男就是我。」
房五郎指着自己的鼻头。
「我们七个兄弟姊妹,全健康长大,可说是生命力坚韧。」
哎呀,这么幸福的一家,当真少见。与先前小森村的故事相比,这故事开朗许多。
「府上真是福星高照,令人羡慕。」
阿近夸赞,房五郎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