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啊,忘了提,抱歉。阿辰有个哥哥,是赤坂蒲烧店的接班人。不光蒲烧,他是在各方面都拥有过人厨艺的厉害厨师。」

以前请房五郎吃的「烤焦」鳗鱼「其实是出自大舅子之手。

「大舅子和嫂嫂都建议岳父到箱根去泡汤疗养。」

――爹娘都上了年纪,一直在工作,小小享受一下是天经地义的事。

「他们还说,让年事已高的两人单独去箱根,实在令人担亡,阿辰不妨同行,顺便祈愿求子。」

替父母着想,也替妹妹着想,真是体贴。

「那段期间,我会到赤坂的店里学艺。如同前面所说,大舅子手艺高超,我认为这是好主意。」

箱根的七汤巡游(注:箱根七汤是汤本,塔之泽、堂岛、宫之下、底仓、木贺、芦之汤。),在江户算是热门旅游行程,有许多温泉疗养讲座。当然少不了花钱,但只要跟想参加的讲座负责人说一声,对方就会代为安排各项事宜。

「我心想,既然要去,最好趁枫红,便匆匆送走内人。店里这边只剩我和奶奶的牌位,正当我打算早点启程前往赤坂,换我老家寄信来。」

自从来到江户,房五郎从未回过捣根。当初他和阿辰成婚,生活稳定后,一度捎信回去,之后偶尔也会请信差送信。

「我不太会写字,一向请代书执笔,大哥倒是写得一手充满威仪的好字。」

大哥写下「母亲病重,恐不久人世」的讯息。

「对此,大舅子夫妻比我更紧张,要我赶紧回家一趟。」

于是,房五郎启程前往岛根藩。

「我十五岁离开故乡,至今将近十年。不过,其实也才十年的光景,一路上的景致,及城下町的模样,都没多大改变。」

唯一改变的是父母。父亲年迈许多,母亲病容憔悴,盖在身上的棉被几乎没拿开过。

「由于夏天感染风寒,恶化成肺病。」

有一段时间咳得凶,吵得家里人几乎无法成眠,但现在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嘴巴微张,终日昏睡。

「就算没听医生说明诊断结果,我也明白,母亲已是药石罔效。」

像一直在等房五郎回来,他一到家的当天半夜,母亲便驾鹤西归。

「我才刚脱下草鞋,接着便是料理后事。老家在大哥这一代变得更有规模,母亲是这种店家的大老板娘,不能只是找和尚来枕边诵诵经就算了。所以,我借来一件印有屋号的衣服,替母亲抬棺。」

办完丧事,兄弟姊妹暌违多年,终于再次聚在一起用餐喝酒,共话当年。这顿饭由房五郎和弟弟一同张罗,当初他前往江户时,仍未决定出路的弟弟,后来请大哥出资帮忙,在城下经营一家小饭馆。

不论是炖菜、烧烤、凉拌,还是醋物,弟弟都用捣根当地食材,展现精湛刀工,房五郎大为钦佩。

「我原本有点在意,担心我逃离那家外烩店的事,会给当初介绍我去工作的油菜批发商掌柜带来困扰,于是等几杯黄汤下肚,话匣子打开后,我语带顾忌地向大哥询问,结果引来一阵大笑。」

――那个人说,房五郎居然能在那家外烩店待五年,他非常惊讶。

说着说着,房五郎也笑了。阿近听得微微皱眉。

「这个人真过分。」

「小姐,商人之间的『介绍』,往往都是这么回事。」

房五郎在老家待了五天。见兄弟姊妹都成家立业,过着幸福的日子,他心里欢喜,原本打算到头七办完法会再走,不过……

「我开始想家。」

他很想返回江户。

「不光是思念江户的水。我想早点到赤坂的店家学艺。因为弟弟以利落的手法操刀,有能耐独力撑起一家饭馆。」

――我也想。

「只靠一个锅子卖卤味的生意,我不觉得有什么不满,但也称不上多吸引人。」

要是天一亮就从捣根的城下町出发,以男人的脚程赶路,不住客栈,直接露宿,甚至不排斥借着月光走夜路,两天就能返回江户市内,不过,这是相当吃力的急行军路线。

「但我不以为苦。我想早点回去,心中无比兴奋。」

当时房五郎胸口发出轻快的声响,彷佛在配合着急的心跳。

有三个老旧的沙包。是房五郎年幼时,母亲亲手替他缝制。

「这三个都是用格子图案的碎麻布制成,装着红豆,妹妹以前常拿来玩,之后是大哥的女儿在玩,最后归姊姊的孩子所有。」

――舅舅要拿来当奶奶的遗物,妳就给舅舅吧。

「我向外甥女讨来。上头沾满手垢,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格子图案。不过母亲的缝法真令人怀念。」

缝得很糟――房五郎说。

「像母亲这么手拙的女人并不多见。这个沙包也是,缝得不够密,每次拿在手上抛着玩,就会掉出红豆。当真是世上绝无仅有的沙包。」

就是这样才珍贵,令人怀念。房五郎听着红豆发出的声响,不断迈步前行,第一天傍晚时分,即将来到大道。就在他走进当地人称为「七华狭道」的地方――

「我突然双膝一软,无法动弹。」

并非膝盖出了毛病。他全身没任何一处感到疼痛,但周身虚脱无力,连站立都有困难,冷汗直流。蹲下一样头晕目眩,呼吸急促,苦不堪一言。他呻吟着躺下,但并未变得轻松,眼前逐渐化为一片漆黑。

「我当自己是中邪了。」

房五郎说道,阿近点头表示同意。

「应该是被饥神附身·」

「哦,小姐知道?」

「是的,虽然就奇异百物语来说,是第一次听闻这个故事,不过我老家是川崎驿站的旅馆,所以……」

「原来如此。那么,您是从旅馆的客人那里得知的吧。」

所谓的饥神,又号「饿鬼」。是死于山中或原野道路上的人所化成的幽灵,同时也是妖怪。一旦被附身,会突然感到饥肠辘辘,无法动弹。

「被饥神附身时该如何处理,您知道吗?。」

「听说吃点东西就行了。」

「对。当身上什么也没带时,就在掌中写个『米』字,然后舔一下,同样有效。」

话说,当房五郎在七华狭道无法动弹时,怀里放着用棕叶包好的饭团。

「那是我下午在路上的茶屋休息时,顺便请店家做的。」

虽然离晚饭时间还早,但也没别的办法。他颤抖着打开棕叶,取出饭团,慢慢吃起来。

「说来神奇,吃完后,头晕目眩和冒冷汗的状况全没了。我心想,这饭团当真是帮了大忙,忍不住双手合十,朝饭团一拜。」

他顺便以竹筒里的水润喉,站起身。这条狭道的前后皆不见人影。

「当红叶开始散落,有人说,秋天太阳下山的速度,会像吊桶掉进井里一样,但眼前的夕阳像手中掷出的沙包,飞快落向山的另一头。」

无比寂寥的景象。房五郎突然兴起一个念头。

「倒卧在这种地方,变成饥神的,不知都是怎样的人。」

捣根藩是个质朴的小藩,一年四季的天候都算不上严峻。连七华狭道也不算是什么险峻之地,会倒卧在这里的,都是运气不佳的旅人。

「他们从哪里来,要前往何方?他们的旅行有目的地吗?是否有病在身?我忍不住想到这些事。」

刚才吃的饭团,仍微微在房五郎口中留下余味。

「那不是一般的饭团。」

由于一早赶着出发,没带午饭,所以路上行经茶屋时……

「我吃了那家店引以为傲的豆皮寿司,非常可口。」

所谓的豆皮寿司,是在煮得味道浓郁的豆皮里加进醋饭,做成圆筒外形。这家茶屋会在醋饭中加进切细的腌生姜和炒芝麻,呈现香辣两种风味。

「因为想多吃一点,请他们替我包好,充当晚餐。但豆皮寿司味道较咸,吃了会口渴,不适合充当赶路时吃的便当,我这样跟茶屋的老板说了之后……」

――我家的醋饭不会散开,也能捏成饭团。里头有一半加的是糯米红豆饭。

房五郎回想起来,依旧津津乐道,赞不绝口。

「虽然只是路边的一家小茶屋,但不容小觑,实在很会做生意。糯米红豆饭吃了不容易饿。」

于是,房五郎请老板娘准备饭团,揣进怀里。

「果然如我所料,尽管没有豆皮,光吃醋饭一样可口。生姜让我活力涌现,夏天吃了还可避免食物中毒。同样是经营一家小吃摊,加上我下定决心,等返回江户后,要好好做生意,绝不输给弟弟,所以有种受到鞭策的感觉。」

房五郎再次迈步前行,自自语:

「饥神啊,这美味的米饭,我可以和祢分享。我在江户元滨町这地方,单靠一个锅子做生意,经营一家微不足道的卤味店。这种餐饮生意很有意思。我现在充满干劲,打算今后要将生意做大。」

他来到大道上时已入夜,但天候稳定,而且是阴历十三号,月明如水。房五郎步履未歇,持续前行。母亲留给他的沙包在怀里发出轻快的声响,激励他前进。

「小姐是东海道川崎驿站出生的人,对您说这种话,感觉像在班门弄斧,不过,如果是走在大道上,就算走夜路,我这么一个大男人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但还是会感到有点不安吧?」

「有时还会与走夜路的人擦身而过。」

「不,与您擦身而过的人,是否真的是我们寻常人,应该很难说吧。」

房五郎先是瞪大眼,接着莞尔一笑。

「哈哈,您说的是。真是服了您。」

话虽如此,所幸那天晚上与房五郎擦身而过的,都是「寻常人」。「我打算走到累得不能再走为止,握着仅剩的两个饭团,边走边吃,望着逐渐倾沉的明月,快步疾行。」

后来渐感双腿疲惫,这时在淡淡的月光前方,出现一座小小的地藏堂。

「矗立在在大道旁的杂树林边。我决定在那里小憩片刻。」

那是屋顶斜倾的老旧地藏堂,里头整理得相当干净,四周的地面也很平整。可能是在大道上赶路的旅人,常会像当天晚上的房五郎一样,在此借住一宿。「附近还听得到水声,我深感庆幸。合掌向地藏王膜拜后,我绕往地藏堂后方席地而坐。脱下草鞋不久,我便沉沉睡去。」

听闻鸟鸣醒来时,天已亮,日上三竿。他以地藏堂旁边的涌泉洗脸漱口,重新穿上草鞋,精力充沛地朝江户出发。但过了一会,他发现一件怪事。

「母亲留给我的沙包发出的声响变小。」

大概是自己想多了,他手伸进怀里取出沙包一看,大吃一惊。

「三个沙包中,有一个竟然空了。」

里头的红豆不见踪影。

「不知何时,红豆消失不见。我一个大男人站在大道旁,一脸惊讶莫名,很可笑吧。」

约莫是房五郎母亲的裁缝技艺不佳,这些沙包在抛投的过程中,红豆都从缝线间掉光。

「我心想,应该是在走路时掉落的,于是拍打全身,在衣袖间探寻,但一颗红豆也没找着。」

虽然此事透着诡异,但还不至于大惊小怪。

「专偷红豆的小偷还真是少见,要不就是名叫『洗豆妖』的妖怪所为。」

阿近忍不住咯咯轻笑。

「不管是饥神,还是洗豆妖,您对妖怪真是知之甚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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