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祢要好好遵守约定 我比任何人都痛苦,因为我是最想让祢享受美食的人啊。」
可能是这句话语中注入的情感发挥功效,饥神变得十分安分。不过,也可能是祂一心想吃到特制的双层便当。
叶月(八月)底,房五郎再度请木匠到家里检查,针对歪斜的地方进行修缮。从那之后,便不再有渗风的情形,几乎听不到家里的嘎吱声。
于是,来到约定的神无月朔日上午。
房五郎仰望太阳,站在达磨屋前。阿辰咽一口唾沫,屏息等待。
只见饥神和以前一样,从脚下影子的左肩处探出头,得意地频频点头。
夫妻俩抚掌大乐。前往赤坂的蒲烧店大啖美食,并依照约定,拎着大舅子特制的双层便当返回,搁在厨房角落。
隔天一早打开一看,便当一扫而空。
房五郎前往市场采买。阿辰清洗厨房道具,淘米烧水。
达磨屋重新开张。
之后的几年间,他们一直在摸索。为了不让饥神变得太胖,该在一年当中的哪个时期歇业,又该歇业多久。
「为了让客人容易理解,干脆采隔月开店的方式如何?这样也不用让饥先生连续饿上好几个月。」
「妳太小看世人了,这种店谁会光顾啊。」
「那么,就选过年到如月(二月)歇业?」
「二月姑且不谈,初春那段期间订单特别多。」
夫妻俩摊开记载达磨屋营收状况的账本,投入讨论。
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像现在这样,决定忙完制作赏花便当的生意就先歇业,等夏天结束、秋风吹起时,再重新开张。夏天这个时节,正好可用「担心食物中毒,不敢接生意」的借口。尽管如此,还是不少客人觉得奇怪,坚持要下订单,而且是大笔生意。有一年房五郎觉得放弃可惜,只休盛夏的半个月,又让饥神变胖,全乱了套。
在江户市内的外烩店和便当店同业之间,达磨屋的风评不佳。传出空穴来风的谣言,也不是一次、两次,诸如「达磨屋太高傲」、「瞧不起做生意的」、「该不会是店主有案在身,怕世人知道吧」等等。房五郎毕竟是凡人,会感到担忧和忿忿不平。
原本理应会来光顾的客人,也因歇业流失不少。曾有客人听闻风评远道而来,偏偏来得不是时候。夫妻俩对客人说「很不巧,我们从明天开始歇业」,不仅引来客人的咆哮,甚至为此挨揍,简直是灾难。
虽然尝尽世间罕见的艰辛,但房五郎和阿辰一直坚守秘密,除了大舅子外, 一概没和任何人提过,小心不让人察觉,一路走到现在。
「要是让世人知道,饥先生应该会感到难为情吧。」阿辰说。「不管别人是觉得稀奇,还是害怕,一都一样可怜。」
房五郎也这么认为。
饥神不是供人参观用的。在夫妻俩眼中,饥神是生死与共的伙伴。是那三颗红豆和点头的鼓励,为他们开创今日的人生。
就算祂骨瘦如柴……不,就算变胖,一样是神明。
说完故事的房五郎,脸上满溢温情的笑容。在「黑白之间」能见到这样的笑脸,
实属罕见。阿近觉得内心彷佛逐渐被洗净。
话虽如此,故事来到最后,仍留下一个重大的未解之谜。
「今日请达磨屋店主莅临,还询问这个问题,实在不识趣……」
话没说完,想必房五郎已猜出几分。只见他戏谑地挑动眉毛。
「嗯,您很纳闷吧。」
为什么现在能如此洒脱地说出饥神的秘密?
「并非三岛屋是我们的顾客,我有所顾忌,觉得必须告诉您这个秘密。也并非在下是爱看热闹的色老头,想趁这个机会,一睹深居闺中的小姐庐山真面目……不,这倒是有一点。」
「谢谢,您过奬了。」
「千万别向我道谢。对了,我店里的学徒……现在是能独当一面的大男人了,他直嚷着,三岛屋的千金是大美人,报纸上都注销她的人像画。」
的确,曾经为了店内的宣传,成为报纸的题材。
「由于先前的轻率之举,遗祸至今,实在不胜困扰。」
「是吗?想必是出色的一幅人像画吧,不过,既然小姐觉得排斥,那我至今还没看,算是做对了。」
房五郎再次莞尔一笑,重新端正坐好。
「那是去年长月(九月)初的事,所以是夏天歇业结束,重新开张后不久的事。我老家捎来一封信。」
上头写着,不久前昏倒而卧病不起的父亲,已驾鹤西归。
「他足足活了八十岁。」房五郎瞪大眼,「真是长寿。母亲之前过世时,父亲意志消沉,原以为他很快会跟着一同归西。」
房五郎急忙赶回故乡。
「如果只是离家两、三天,店里的事我会交给学徒处理。这次我本想和内人一同返乡,但由于老家捎来的信件内容令人不安,我决定独自回去。」
「不安?」
「是的。好像是父亲在外头有女人,甚至有个私生子。」
好惊人的消息,不过,房五郎的老家在捣根藩是大有来头的油菜批发商。老太爷在外头有一、两个小妾也不足为奇。
「自从母亲过世后,父亲遇上第二春。就是这样,男人才教人伤脑筋。即使是亲人也大意不得啊。」
由于这个缘故,房五郎一路上走得急,内心更急。
「回到家中一看,简直乱成一团。毕竟也喝惯了江户的水,对于江户的精华――吵架,我早已看惯,但眼前的景象还是第一次见识。亲人全围着棺木又哭又叫,彼此扭打成一团,场面之夸张,教人担心死者会被惊醒。」
房五郎笑咪咪地描述,阿近也跟着笑了。
「尽管如此,还是办了一场隆重的丧礼。至于父亲包养的女子……」
这时,他压低音量。
「是个婀娜多姿的寡妇。看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就不觉得她是什么坏人。跟她坐在一起,听和尚诵经,我还安慰她几句。所以,事后大嫂狠狠数落我一顿。」
早成为江户人的房五郎,对于老家的纷争完全插不上手。之后,他只留下一句「一切有劳你们」,匆匆踏上归途。
「我独自信步而行,暗暗想着,父亲这一生真是幸福。」
就这样,来到七华狭道。
「同样是秋天的向晚时分。」
四周空无一人。在秋风的吹拂下,落叶沙沙作响,殷红的夕阳,悠然浮荡在西边天际。
「当然,这次返家时也路过此地。不过,我走得很急,根本没注意到这件事。」
回程终于能停下脚步,于是房五郎对饥神说道:
「从那之后已过二十二年。饥先生,祢也挺怀念这里吧。」
多亏有祢,我过得很幸福,虽然不是像我爹那种带有情色意味的幸福,不过,我牢牢抓住难得的幸福,不想拱手让人。
「不过,小姐……」
房五郎脚下影子的左肩处、并未出现饥神的身影。
「尽管我一再呼叫『喂,怎么了』,衪始终没出现。」
是黄昏时分,阳光微弱的关系吗?还是站的位置不好,不容易看到影子?
「可是,就算我换位置,左蹦右跳,依旧只看到我一个人的影子。」
唯有秋风吹过伫立原地的房五郎身边。
「我迟迟无法离开。」
房五郎一直待在原地,直到夕阳完全下山。
「兴起回家的念头后,我归心似箭。尽管无法像年轻时那样,但我没住客栈,直接露宿野外。总之,我只想早点回到达磨屋。」
风尘仆仆地返抵家门,一身旅装没换下,房五郎便站在店门口朗声唤道:
「我回来了。我和饥先生回来了!」
待在店门前的阿辰大吃一惊。不论是对独当一面的学徒,还是对更换过几任的女侍,他们都不曾透露过饥神的事。
「当时有客人在场,内人的惊讶非同小可。她急忙将我拉往后门。」
此时,房五郎脑中满是饥神的事。
「阿辰,妳看我,看我的影子。饥先生在吧?是不是?祂从我左肩冒出头,对吧?」
祂和我一起回来了,对吧?
但饥神并未现身。不管怎么叫唤,怎么蹬地,再怎么枯等,始终不见祂现身。
「内人握着我的手说 」
――老爷,饥先生也回去了。
回到祂的故郷。
「别说傻话,祂回那种地方做什么?话说回来,祂是死在路旁的孤魂,只能仰赖我们。像我们这种能供应美食的地方,要去哪里找啊。」
房五郎的音量愈来愈大,喊得声嘶力竭,突然全身虚脱。
「说来真教人难为情,我当时双手掩面,号啕大哭。
饥神!祢这个不懂恩情,无情无义的家伙,快给我回来!
快回来啊。
「最后,也还是没回来。」
饥神离房五郎而去。
「后来,我冷静下来,仔细想想,理出一点头绪。八成是在家父的丧礼中,让祂听太多诵经害的。」
饥先生也升天成佛。嗯,一定没错,所以没有害不害的问题。,他们夫妻展开这样的交谈。
「不过,小姐,达磨屋并未因饥先生不在了,生意就走下坡。」
房五郎急忙补上一句,突然又把话咽了回去。
「不晓得有没有走下坡呢。今年的赏花便当,您还喜欢吗?」
阿近重重点头。
「喜欢。跟以前一样,既美味又豪华,大家都高兴地夸赞,不愧是达磨屋。」
「那就好,看来我的厨艺没退步……嗯。」
房五郎用全身展现出安心之色,彷佛所有力气泄去。托他的福,阿近听到一个精采的故事。她心想,这是饥先生留下的礼物。
「那么,达磨屋今年夏天打算怎么做?」
不必再担心饥神会变胖,大可不用歇业。
然而,面对阿近的询问,房五郎并未回答「没错,如您所说」。
「是这样没错,不过,毕竟是持续二十二年的惯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