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是吗?如在下刚才所言,一心教导门生俊秀汉字的写法,而写下的这张字帖,没有一丝无谓的炫耀,以书法来说,堪称佳作。令叔能看出价值,想必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原本担心伊兵卫会从门后走出,连声说过奬、过奖」,但隔门没半点动静。或许是阿胜栏住他。」

说故事者嘴角泛着笑意,重新转向阿近。

「虽然至今腰间仍插着佩刀,头上顶着月代(注:中世末期以后,成年男子将前额到头顶一带的头发剃除的一种发型。),但在下……不,我已不受奉禄,现在是靠市内一名知己的援助生活。换句话说,我现在是寄人篱下。」

原来如此。难怪如此威仪不凡的武士,会在灯庵老人的中介下前来。

「原本打算干脆剃光头发,抛下佩刀,穿上十德,完全以退隐的姿态示人,不过,等说完这个故事也不迟,才能有个明确的区隔。我擅自决定,于是前来拜访。」

谢谢您――阿近再次伏身行礼。

「先前两次延期,一次是突然有急事,另一次……坦白请,是我心生犹豫。」

埋藏心底的故事,填的能说出口吗?

「我们的奇异百物语,听过就忘,说完就忘。」

「噢,听灯庵先生说过,我知道此事。」

「您的大名,及故事中登场的地点,也可隐匿不说。」

「不,这方面倒是毋须顾忌。」

他柔和的话声中,顿时夹杂着一股严肃之气。

「事发至今将近十个月,不晓得当时您在市内可曾听闻。」

「您是指……」

「栗山藩因主家森氏没有嗣子,遭改易(注:江户时代对武士的一种处分。剥夺其武士身分,并没收领地及宅邸)处分,两万石领地全数充公,成为幕府领地。」

咦?

――这么一提……

进行大名的世代交接,或改易、转封(注:江户时代,大名奉幕府之命,转移至其他领地。)时,都会对外公告,公文也会传向商家的股东会或工会。由于各藩皆是一藩一城,经济独立,一旦有异动,生意往来也会产生各种变化。像纪伊国屋这样的富商自不待言,而像市内一些有规模的商家,向来都会提供熟识的藩国「大名借贷」,也就是提供融资,所以一旦藩主换人,便得催缴欠款、结算账目、办理新的融资,该办不可的手续多办得令人眼花缭乱。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虽然是人气商店,但三岛屋只做提袋的生意,没有足以提供贷款的财力,和大名借贷一概无关。因此,只要不是常光顾生意的武家,他们向来都不会在意这些事。不过,身为山阴外样大名(注:只能管理自身领地的诸侯,无参与幕府政治的权力,且受幕府严密监控。)的栗山藩遭改易一事喧腾一时,阿近确实也曾听闻。

据闻治理栗山藩的森氏,原本有继承家业的少主,但由于在提出嗣子继承申请时处理不当,藩主病死后被当作无嗣子继承。不过,这是对外的借口。其实,早在多年前,藩内便内哄不断,领民要求减贡及农民造反的情况频传,幕府对栗山藩颇为不满,刻意拿嗣子继承申请的小纰漏大作文章,逼他们走进改易的下场。

这项传闻是从栗山藩的御用(提供大笔融资金额的)商家传出。提供金援的一方气焰较高,说起话毫无顾忌。栗山藩财务吃紧,债台高筑,却一再要求调降利息、

延长还款期限,令债主伤透脑筋,甚至有些商家还不客气地说,这次改易的处分

「正好帮忙处理掉烫手山芋」。阿民听闻后,而露不悦之色,认为不管怎样,说这种话都太不厚道。

「看来您似乎也知道。」

客人从阿近的神情做出准确的解读。

「我晓得江户市内流传着各种谣言。不过我要说的是,幕府若要怪罪栗山藩施政不力,实施改易处分,是轻而易举之事,最后却以无嗣子的名义处分,我们藩内人士反倒应该当是大发慈悲。」

对方吐出骇人听闻的言论。不,应该说是严厉。阿近全身战栗,这名客人却说得泰然自若。

「这两万石奉禄的土地,既非拥有金山银山,也不是位处地理要冲,之所以会被收回充公,可能也是因为找不到新的藩主愿意治理吧。我的故乡人心涣散的程度就是这般严重。我们得为一切负起全责。」

阿近也是因为自己的轻率之举,而失去身边与自己亲近的人。她承受不了自责的念头,才离开老家来到江户。在三岛屋落脚后,透过百物语接触人生百态,她慢慢重新振作,但有时心中仍不免感到抑郁。

然而,此刻端坐她面前的男子口中吐出的话语,远比她的遭遇来得沉重。那不光是一个人的烦忧,而是曾经从政的人才会背负的沉重心情。

「我名叫村井清左卫门。这十年来,一直都担任栗山藩的江户家老。」

所谓的江户家老,是负责大名在江户宅邸的一切指挥调度,当藩主人在藩国,不在江户城内时,拥有代替大名的权限,是很重要的职务。虽说是只有两万石的外样小藩,但既然他身居要职会拥有此等威仪,也就不难理解。

「不过,我现在只是个寄人篱下的食客。」

语毕,他莞尔一笑。

「我想将郁积胸中的陈年旧事一吐为快,打算借奇异百物语的力量,又犹豫不决,真是个意志不坚的老头啊,请您这样看待我,暂时委屈您听我话说从头。」

阿近毫不迟疑地应道:

「是,我洗耳恭听。」

该从何说起――思考片刻,村井清左卫门娓娓道来。

「我们的主君森氏出身筑紫,是在三十二年前移封至栗山藩。虽说长达三十二年,但也只有父子两代,领民还是会觉得森氏们有浓浓的外人气味,由于前藩主是从德川将军在江户建立幕府之前,便一直深耕当地的名门世家,所以情况更是严重。」

这是第一个困难。

「第二个困难,就是栗山藩的贫困。」

当地多山,适合水田耕作的土地稀少,河川既短且急,时常泛滥。既没特殊的名产,也没矿山,更无良港。

「尽管如此,前藩主和领民从遥远的战国时代便一直守护此地,忍受贫困,并肩生存下来,建立密不可分的关系。」

所以栗山藩才得以存续至今,而这样的关系也成为互相依存的原因

「他们欠缺一跳脱贫困的斗争心。」

看在来自筑紫的「外地主公」眼中,着实感到焦急。

「如果水田不够,就另行开辟。如果河川暴涨,就修正河川的流向。如果没良港,就加以辟建。我们陆续想出许多政策,然而…

要付诸执行,需要人力和金钱。

「人力就向领民微调,对男女老幼课予各种劳务。若有谁敢不从,或是没完成工作,就加以严惩,成了以榨取劳力来代替年贡或税金的一种形式。」

另一方面,资金只能向外举债。这时栗山藩仰赖的,是大坂的商家。

「很不好对付的大坂商人,以惊人的强力推销手法,不断累积财富。我们不是浪费,是为了藩国,为了领民,为了那些贪婪的商人不会懂的政务着想,所以不必顾忌。这是主公的想法。」

但这成了第三个困难。

「不管有再高的志向,目的再怎么远大,借钱总会附带利息,而且有还款期限。」

如果欠钱不还,便会与债主产生纠纷。

「当时的藩主,是这次不被认同嗣子身分的少主其祖父,亦即老主公。当时他已值壮年,却是位血气方刚的主君。」

诉说此事的清左卫门,眼神中完全不带缅怀过往之色。阿近屏息聆听。

「老主公虽然英明,但凡事重理而不重情,个性方面亦有这种倾向,有时也思虑欠周。」

对于各种账目、实行节约,他向来都不看重。明明借了一大笔钱,却又瞧不起那些商人债主。

「用来让栗山藩脱离贫困的这些政策,方向都正确,但得耗费很长的时间才看得到成效,需漫长的忍耐。老主公等不及那一刻到来,一旦不见成果,马上改变政策,加以修正,反倒花费更多不必要的时间和金钱。」

债台逐渐高筑,家臣不知如何是好,被征调的领民心中的不满和不安更是日益高涨。

「尽管如此,老主公还是持续主掌藩政,一些工程也断断续续推动。但在老主公担任栗山藩主的第七年,终于出了纰漏。」

持续借款却迟迟不还,总是一再找借口搪塞,一旦债主前来抗议,便拿出大名的威信屏退。几名债主再也无法忍受栗山藩的做法,一同向当时的老中(注:江户荨府的最高职务。直属于将军,总管一切政务。)陈情。

「由于债主的说词合情合理,老中接受陈情。所幸,最后是在不对外公开的状况下解决 。」

栗山藩将累积的债务偿还一半,同时藩主退位,由嫡子出任新藩主。

「这位主公就是少主的父亲。」

老主公有三个儿子,长男和次男皆夭折,新藩主是三男。

「当时他年纪尚轻,只有十七岁……」

与其说是稚嫩,不如说令人看了不忍。

「主公自幼身体孱弱,一继任藩主,便常因胸闷的毛病发作受苦。」

所谓胸闷的毛病,是突然胸口疼痛、呼吸困难,但没有特别的治疗方法。话说回来,是否可明确称为疾病,目前仍存疑,算是一种「精神疾病」。

有固性格急躁,凡事重理不重情的父亲,哥哥们相继早夭,加上接连施政不力,领民皆被贫困压的喘不过气来,再强悍的人,面对这样的情况也会垂头丧气。偏偏又是身体孱弱的十七岁青年,历经债务风波后,被老中拱上藩主之位。就算他为此胸闷发作,也不足为奇。

谈到大名之主,不管藩国再小,在阿近这样的市井女人眼中,一样都是云端上的人,但现在她感受到的,不是抬头仰望的憧憬,而是同情。

「自幼目睹老主公的施政不力,在他拥有振衰起弊的念头前, 一直委靡不振。」

清左卫门的口吻略显沉重。

「尽管如此,老主公健在时,倒也平安无事,但老主公退位不到一年便中风,之后情况愈来愈糟。」

主公什么也不做。

「他总对下属说,凡事照父君以前的做法即可,一切仿照前例。」

不管家臣禀报什么,主公都心不在焉,右耳进左耳出。不论是工程、开垦新田、征调领民,还是借款,他什么都不去想,对肩负的责任视而不见。

「老主公已不在人世。这么一来,众家老和各奉行便根据往昔施行的政策,各自为政。」

藩内固然有人材,但也有庸材。有人立志为栗山藩效忠,勤奋工作;有人空有志向,光说不练。一旦有人因一些小事意见相左而营党结派,便有人会刻意操弄权势斗争。

最后,栗山藩内只剩冲突与纷争,什么也没变,跳脱不出贫困的泥淖。

「只是白白浪费光阴。」

清左卫门微微叹气,手伸向变冷的茶杯,于是阿近以眼神示意,重新为他沏一壶茶。弥漫湿气的空气中,升起一股新叶的芳香。

「谢谢您。」

「只是粗茶,不成敬意。」

「不不不,在藩邸里我们都喝白开水。」

阿近过于惊诧,脱口而出。「家老大人,您不是说真的吧?」

「我们是被贫穷压得无法喘息的小藩。除了主君和正室夫人想喝茶,及迎接宾客之外,茶算是奢侈品。」

阿近脸颊发烫,「请原谅我的无礼。」

清左卫门浅浅一笑,恭敬端起刚沏好的热茶饮用。

「这就是栗山藩大致的历史。」

「是。」

「这不过是开场白。我们藩国很贫困,家臣和领民皆受困于一个『穷』字。希望您明白这一点。」

「了解。」

清左卫门搁下茶杯,微微挺直腰杆。

「我出生于村井家,从筑紫时代便侍奉森氏。代代官拜小纳户一职,算是上级武士,不是一路从一般职位升迁,奉禄为六十石。」

小纳户的职务,主要负责张罗主君的服装、生活用品,及在城内使用的物品。

「那么,在您这一代担任江户家老的职务,算是高升。」

听闻阿近的话,清左卫门苦笑:

「这算是怎样的高升,我会一一解释。不过,我想先声明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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