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栗山藩江户藩邸――不论是在上屋敷或下屋敷(注:江户时代,诸藩大名设置在江户市市内的平时居住宅邸,称为上屋敷:另外设在江户近郊处的宅邸,则称为下屋敷。),只要村井清左卫门不在场,没人会以本名称呼他。

「我有个绰号。」

叫节俭清左卫门。

「我动不动就会训斥大家『要节俭,要节俭』。」

这是直接冠在清左卫门名字上的绰号。

「绝不是成功高升的豪杰该有的绰号。

的确,这项轶闻再度道出栗山藩的经济窘境,同时表现出主动告知此事的村井清左卫门的为人。

「『三岛屋』虽然在商品制作上讲究奢华,但我们在背后也都节俭持家。」

「如此甚好。」

赢得了他的夸赞,不知躲在隔门后的伊兵卫是什么表情?

「我早年丧父,十八岁继承家业。一开始是从小纳户见习做起,但也还是被人煞有其事地称为『小纳户未席』。」

后来去掉「末席」的称呼,正式就任小纳户,娶凑成家,是在他二十九岁那年,距今二十二年前。

以此估算,清左卫门今年应该是五十一岁。他的表情和声音比实际岁数年轻,坐姿倒是有几分老气。

阿近试着在脑中计算。三十二年前,森氏从筑紫移封至栗山藩。七年后,也就是距今二十五年前,因老主公举债和施政失利,老中介入,改由三男继任藩主。新藩主即位后的第三年,村井清左卫门正式去掉「末席」的称呼,荣升小纳户一职。

不过……

「恕我冒昧问一句,武士就职后,历经十一年的见习生活,这是常有的事吗?」

「算是很罕见的情况吧。」

清左卫门答得洒脱。

「这也是栗山藩经济拮据的缘故。如果身分是末席。奉禄只有正式官员的一半,仅三十石。」

原来是这么回事。某位上级舍不得三十石的支出,长期让清左卫门屈居末席之位。这不是节省,也不是节俭,根本是小气。不过,由此可见,栗山藩就是这般穷困,不得不搞这种小手段。

「当末席的这十一年间,母亲和妹妹跟着我吃苦。」

清左卫门有个小三岁的妹妹,名叫志津。

「母亲和妹妹都很节俭,茹苦含辛,还做副业贴补家用。」

尽管只有正式官员的一半奉禄,身分仍是上级武士,不能公然做副业。她们都是暗中承接裁缝、缝补、制作童玩等手工艺,赚取工资。基于体面,清左卫门得在村井家安排一名侍从,没余力雇用婢女或男仆,所以家务都是由母亲和妹妹包办。

「我一直期盼哪天能让母亲轻松一些,母亲却在我二十二岁那年逝世。」

村井家只剩兄妹俩相依为命。

「志津当时十九岁,已到嫁为人妇,或与人订婚的年纪。」

但志津本人没意愿,清左卫门也以为妹妹会终生留在家中。

「这是因为……」

清左卫门流露略带悲伤的眼神。

「妹妹在七岁那年初春,染上严重的热病。」

最后捡回一命,但可能是连日高烧,志津变成重听,由于听力不佳,说话诸多不便,她少言寡语。

「母亲、我,还有妹妹之间,都是大声说话,一边比手画脚,才得以沟通,但在外面不能这么做。」

世间并非全是亲切和善的人,清左卫门不忍心见妹妹嫁到别人家受苦。

「而且,她工作勤奋,不懂偷懒,加上个性开朗,为人聪慧,在我眼中是可靠的好妹妹。」

光听这番话会觉得像在炫耀,但说着说着,清左卫门逐渐露出悲戚之色。

「只不过……这是多么讽刺的事啊。」

她的身体十分健康。

「身体健康为什么是讽刺的事?」阿近问。

「不,健康很好。但健康过头……」

清左卫门眉尾下垂,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

「她健康的程度,甚至可用强壮来形容。不,或许该说是强健吧。」

清左卫门的妹妹,身高直逼他耳际,肩宽与他相当,骨架粗大。尽管过着俭仆的生活,依旧体态丰腴。

「哦……。」阿近颔首。

「换句话说,她长得高头大马。」

兄妹俩的父亲个头高大,应该是继承父亲的特性吧。

「纵使她再聪明,与人沟通仍会有些障碍,身材又高大。光是这样,便受尽嘲讽,惹来白眼,成为人们私下嘲笑的对象。」

她忍下一切,不把冷言冷语往心里放,佯装不在乎,过自己的日子。

「虽然是妹妹,但我实在佩服她,自叹弗如。」

清左卫门的同辈中,有人为他着想,向他提出忠告,建议让志津出家。

――你最好让志津小姐出家为尼。

「他们说,只要妹妹在,我就讨不到老婆。」

――有这么占空间的小姑,村井家根本没你妻子的容身之处。

「真是好事。」阿近毫不客气,「未免管太多了吧。」

村井清左卫门眨眨眼,重新端详阿近,单边嘴角轻扬。

「看来,您的个性也很刚强。」

「真是失礼了……」

「不不不,您方才的眼神让我想起志律。」

他原本悲戚的目光,变得柔和些许。

「不管怎样,别人的多管闲事,我们一概挡于门外。我和妹妹过着平静的生活。」

就在清左卫门二十四岁,志津二十一岁那年寒冬,发生一起祸事。

「栗山领地的冬季天寒地冻,山地会降大雪,但在城下并不常看到雪。然而,那年以不寻常的频率下起大雪。」

住在城下的人不太习惯铲雪,当时却全部忙着铲雪。

「我们住的武士长屋, 一遇上积雪,每户人家的随从或男仆会赶紧用耙子除雪。」

村井家也不例外,但他们只有一名从父亲那一代便服侍至今的老随从,实在忙不过来。铲雪的工作并非一次就能解决,持续降雪期间,只要积雪就得铲除,如此一再反复。倘若放任不管,道路会遭大雪掩埋,导致屋子受损。

「我在家时,会主动用耙子除雪。进城办公时,则由志津代替我。」

有人四处造谣,说她的模样滑稽。

「妹妹不单体格魁梧,还强健有力,做事利落。即使是平时不熟悉的工作,她也会主动处理。理应受人夸奖,而不是受人嘲笑。」

然而,志津是武家之女。如果是练习长刀倒另当别论,偏偏是挥动耙子铲雪,不合体面,以村井家的地位,连副业都不能公开,得维护体面。

「要是有人能在旁给予忠告,对她说一声『这样实在难看,别再继续』,就太感谢了。但很不巧,志津没遇上这样的好心人。」

――瞧,村井家的志津小姐又在铲雪。

――快看啊。哇,力气真大。

左邻右舍都睁大眼看热闹,窃窃私语,互相嬉闹。志津不光替自家宅邸四周铲雪,还好意替众人进出的道路及武士长屋的大门口铲雪,但众人没向她道谢,甚至拿她当笑话。

「接着某天 」

清左卫门结束公务,离城返家后,不见志津人影。只有老迈的随从,惴惴不安地倚门等候他归来。

「一问之下得知,约莫两刻钟(半小时)前,在宅邸后方铲雪的志津,被不知名人士带走。」

老随从并非亲眼目睹,仅仅听到声音,不清楚详情。只晓得有不知名人士――而且不只一人,是数名男子在路过时叫唤志津,似乎喝醉酒,相当吵闹。当老随从注意到时,已起了冲突。传来男人的笑声,志津发出尖叫。

「哥!」

老随从眼中噙着泪水,说清楚听到志津大声求救。

「我到现场查看,雪道上有多人凌乱的足迹,显然发生不小的纷争,顺着脚印追下去,在前方不远处发现遗落志津的一只鞋。」

――这是绑架。

清左卫门火速赶往门番。在此当差的守卫,任务是对包围栗山城外部城郭的屋敷町及武士长屋进行戒备,居民的长相大都记得,也知道清左卫门一家。不论是谁带走志津,只要守卫看见,应该马上能认出对方的身分。

然而,门卫却说从今天早上便没见过志津。志津尙未走出这扇门,还在门内某处。

――居然有这种事。

清左卫门脸色大变。掳走志津的人,不是市町的无赖或混混,而是居住此地的藩士。

清左卫门闭口不语,隔一会才抬头望向阿近。

「如同刚刚提的,志津在藩内是人们私下嘲笑的对象。不难想象,应该是有人要欺负铲雪的志津,但没能得逞,才做出这样的行为。」

志津放声求救,对方却哈哈大笑,也令人觉得阴森可怕。

「志津是小纳户末席的妹妹,又是嫁不出去,一直待在家中的老处女。」

在武家社会中,是身分最低的女人。

「不论对方是何来历,至少是身分比志津高的人,我不敢随便将事情闹大。」

根据常理判断,这是件麻烦事。阿近逐渐感到胸闷。

「不过,这是绑架,得赶紧找到她,救她脱困。这种时候,门卫不是该肩负起职责吗?」

清左卫门缓缓摇头。

「到底是不是绑架还不清楚,只有我家随从的片面说词。不过,志津确实失踪了。服侍主君的。武士及其家人,擅自离开规定的住所便构成叛逃。」

所谓叛逃,是舍弃藩国和身分逃亡。在武家社会几乎等同死亡。家中有人叛逃,表示这个家不检点,极不名誉。

「按照规矩向上级申报村井家的志津失踪,等于是禀报她有叛逃的嫌疑,势必得接受主家的审问。」

大声说出妹妹遭到绑架,并提出派人分头搜寻的要求。如此理所当然的举措,却很难公开这么做。

「不过,像这种情况,有个权宜的方法。」

当成一件离奇的怪事,广为宣传。

「我逢人便说,志津遭到神隐,有没有看到什么异状?不知是被天狗掳走,还是被妖狐、狸猫欺骗,志津失去踪影,谁能提供线索吗?」

「啊,如果是这样,就能大声四处打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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