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的两姊妹被赶出村外,成为洞森村的垦荒者。
从一开始,利三郎就十分同情两人,对待阿峰尤其温柔,每次见面都会主动打招呼。每次他来巡视,阿峰也会马上停下手边的工作,上前问候。看着利三郎的举止,清左卫门不是感到「怪异」,而是可疑,显然并非不当的揣测。
阿峰穿着好几件领口和袖口都磨破的衣服,发丝仅仅拢成一个大包头。尽管脸和手脚略带脏污,十八岁的阿峰仍散发着青春少女的迷人光辉。此刻,她凝望着说要收拾熊的山番士,双眼散发热切的光芒。利三郎心知肚明,脸上喜不自胜。
独自返回上村的清左卫门,取来避熊的响器,配戴在腰际,趁天还没黑赶紧穿越洞森。所谓的。响器,是取下一截短竹子,剖成细丝,绑成一束,村民称为「沙沙」。的确,走起路会不断发出沙沙声。
一路上只有这声响伴随,他边走边沉思。
――须加并非好色之徒。
长达两、三年的时间困在穷乡僻壤,山番士和村里的女人走得近,是很有可能的事。以人性来说,完全不发生这种事才不自然,只要不是女方极度排斥,村民应该会默许。
待在洞森村的期间,山番士拥有暂时的妻子,日后对方怀孕也是理所当然。
――孩子出生后会怎样?
之前,像这样出生的孩子,也和村民的孩子一样,无法在严苛的生活中长大,早早夭折吗?
――没人活下来吗?
漫长的三十年里,一个都没有。
这些孩子不是形同罪犯的村民所生,他们的父亲是山番士,是藩内的家臣。虽非正室所生,孩子身上毕竟流着武士的血脉。
――没有哪位山番士珍惜流有自身血脉的孩子,想带回城下养育吗?
清左卫门突然停下脚步,蹙起眉。
――还是,这是禁止的行为?
所以,孩子全白白死去?
现今在洞森生活的人,清左卫门大致晓得,接下来该认识死者了。他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从最初的垦荒到现在,究竟死了多少人?诞生几名婴儿,又成长到几岁?最长的寿命是多少?
单凭驻屯地的户口簿,根本无从得知。若想挖掘往事,只能逐一访问村民。
来试试吧。与其一个人四处查探,疑神疑鬼,不如进一步挖掘洞森村的历史。
趁着停顿的空档,村井清左卫门歇一口气。一直专注聆听的阿近,赶紧查看铁壶里的热水。
「我先询问欣吉,得知洞森村的习俗。要是孩子没能长到十岁,一概不会登记在户口簿上。」
换句话说,满十岁前不会当人看待。
「江户也有『在七岁前都算是神之子』(注:往昔孩童容易早夭,有一说称七岁前是神明寄放在人间的孩子,随时可能带走。)的说法吧?」
「是的。」阿近颔首。「在我老家那边的川崎驿站,也有类似的俗语。」
孩子的住命就是如此无常。那些在七岁前就升天的孩子,会葬在只有幼童的坟墓。当中带有希望他们能早日投胎转世的企盼。
「不过,在洞森村却得等孩子长到十岁,才认定是我们阳间的人。这表示不是将他们视为生命的数量,而是劳动人口的数量。
七岁仍是靠大人养的年纪,但到了十岁,就能帮忙除草或绕线筒。如果是男孩,还能带着一起进森林。可充当劳动力者视为人,倘若不行,便不算是个人,其中有明确的分界线。
「看村里的墓地就一目了然,不分婴儿、孩童、大人,全葬在一起。既没墓碑,也没像卒塔婆之类的东西,只是黄土堆成的土冢。」
看起来像是随便埋葬,彷佛在说死去的人不会工作,没有任何用处。这种做法太冷漠无情,清左卫门脸上浮现怒色,向欣吉质问。
――那样会遭野兽啃食。
「逐一挖地埋葬容易引来熊、山犬、老鼠,于是集中在同一处,掘深后下葬,再把土夯实,小心翼翼防范野兽破坏。」
――村井大人,您可能不晓得,野兽曾先啃食尸体,然后记住人肉的味道。
「这么说,倒也合理。」
「但还是有点无情。」
清左卫门颔首,望向阿近。
「不过,总觉得欣吉平淡的口吻中,带着一股哀伤。」
「您的意思是……」
「死去的人已不在这里,终于能离开洞森村,从此解脱。所以,没必要供养他们,我彷佛窥见他的心声。」
活着的人反倒痛苦。
「真正开始尝试探寻洞森村的历史后……」
每天村民都为了农务及维持生活所需忙得不可开交,要一一拦住他们,好好和他们当面聊,实在困难,而且……
「大家口风都很紧。」
连最早来垦荒的欣吉也总说印象模糊,不记得以前的事,不愿透露。
――又要人口普查吗?我们没人撒谎,请您谅解。
「我太性急了。」
形同监狱罪犯的村民,对山番士毕恭毕敬,不等于亲近信赖。
「要是不先融入洞森村的生活,和村民同甘共苦,没人会向我透露以前的事。」
即使没这么贫困、封闭,其他的山村或农村也都是如此。
「这需要时间。当我下定决心,要拿出滴水穿石的坚忍精神进行调查后,说也奇怪,三年感觉也没那么漫长了。」
「就您一个人吗?」
清左卫门露出苦笑。「我跟须加提过,但又惹来一顿讪笑。」
――真是个怪人,随便你吧。
「因为须加愈来愈忙。」
靠近下村的那头熊,十天后再度现身时,遭利三郎击毙,他的枪法确实一流,先一枪击中身长五尺(注:约一五一公分。)的成年野兽的胸膛,让牠倒地,再一枪贯穿牠的眉间,夺取性命。
「目睹那可靠的山番士英姿,下村的村民钦佩不已,阿峰更是高兴。」
以此为契机,利三郎和阿峰结下露水姻缘。
「从那之后,利三郎都只身前往下村巡视,而且次数频繁,鲜少回上村。不过我的工作也因此变得轻松许多。」
我期待利三郎发挥在下村的人气,请他想办法让下村的村民开口透露秘密,他却迟迟没有作为。
「须加得到阿峰后,原本只有忍耐的三年任期,多了些乐趣。他可能是感到心满意足吧。」
围绕着两名前任山番士的谜团,他已完全失去兴趣。
「夏初之际,还在生吹山一年中白天最长的日子,我们请欣吉带路,二度入山找寻下落不明的户边五郎兵卫。」
利三郎一直在等候他自豪的火枪登场的机会,对搜索显得意兴阑珊。
――现在找也没意义吧。
「尽管如此,透过那次的搜索,我和利三郎都大致了解洞森一带的地形。」
要越过洞森,继续登向山顶,就算是夏天也一样困难。生吹山中,有陡峭的断崖、险峻的山脊线、深渊,足以吞噬人的险要之处多不胜数。
「户边是被这座山呑没了。田川久助发疯,但能平安来到山脚下,实在幸运,我真切感受到这一点。」
像这样一步步踏稳,清左卫门不断累积在洞森村当山番士的生活经验。那年秋天,检见役一行人带着畏怯的神色(如果不是清左卫门想太多) 上山。
「看到我和须加平安无恙,检见役大为惊讶,接着发现村里一样贫困,村民仍旧平安度日,也同感惊讶。」
尽管如此,检见役似乎还是松了口气,于是待他大略视察过农作状况,收完年贡后,清左卫门试着询问日志遗失的事。
「对方闻一言,突然又露出惊恐的神情,悄声反问我。」
――果然又不见了吗?
「询问后得知,去年秋天,那队山番士全副武装前来洞森村时,日志已遗失。」
这么一来,是两名前任山番士从村里失踪后,日志跟着遗失。
「恐怕是村里的人拿走,或遭到销毁吧。」
「没错,我重新思索此事。」
两名山番士逃离的原因,就在村里。
果然,这村庄本身就是个谜。
妖怪就在村里。或者说,村子本身就是妖怪。
「无法赢得村民的信赖,就问不出任何线索。另一方面,对村民的猜疑积累在胸口,我的内心无比难受。」
看着利三郎和阿峰犹如夫妻般生活,悠哉度日,他有时会感到羡慕。
「尤其是漫长的寒冬到来,我几乎都困在上村,须加则是困在下村。除了猜疑之外,我的心底又增添几分孤独。」
清左卫门只能不时取出志津送的护身符,紧握手中,勉励自己。
阿近想到一个难以启齿的问题,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启齿。
「您是不是在想,我在村里有没有遇上阿峰这样的女孩?」
清左卫门观察敏锐,阿近顿时羞红脸。
「冒昧想着这种事,真的很羞愧。」
「不,哪里的话。」
清左卫门没遇上这样的对象,倒是和居住在上村,堪称是洞森村年纪最轻的两兄弟变得熟识,他们是十三岁的富一,和十一岁的千治。
「这对兄弟是在他们十岁和八岁那年来到村里。」
两兄弟的父母原本在城下经营一家杂货店,有个醉汉在店里缠上女客,父亲为了阻止与对方发生冲突,被带往衙门。
「虽然是醉汉的错,但对方是城下一名放高利贷的商人,惹上也算是自己倒霉。」
对方在藩内的顾客众多,在衙门里也吃得开, 一直坚称是他们的父亲主动挑衅,还害他受伤,大言不惭的坚称自己没错。
「兄弟俩的父亲马上遭到逮捕。他们的母亲替丈夫说话,反驳是放高利贷的商人满口胡言一样被逮捕。经过一番严刑拷打,夫妻皆被判处死罪。」
「太过分了……」
阿近忍不住低语,清左卫门也压低声音:
「听说在处刑后,杂货店遗留的少许财产,全归那名高利贷商人。若不是和衙门的官差勾结,绝不可能办到,当真是丧尽天良。」
失去父母和家庭的富一和千治,跟祖母一同被送往洞森村。但年事已高的祖母耐不住山村严苛的生活,短短几个月便驾鹤四归。
「这么说来,只剩十岁和八岁的孩子相依为命吗?」
「欣吉充当两人的父亲,而且上村的村民很照顾他们。富一是个聪明的孩子,可能早就晓悟今后只能在村里生活。孩童能做的工作,他都会主动帮忙,一路守护弟弟长大。幸好兄弟俩皆拥有健壮的体格。」
清左卫门认识他们时,十三岁的富一的面貌和体型都犹如成人,十一岁的千治与住在城下的同年龄孩童相比,身材也结实许多。
「富一负责植林和砍伐,千治负责田里的工作,虽然住的是简陋的小屋,但兄弟俩一切都打理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