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尽管如此,清左卫门会和他们熟识,还是因为他们怀念城下的生活,常央求他讲城下的点点滴滴。想到他们心中的感受,便替他们难过。

「富一说,希望有朝一日兄弟俩能一起下山,到某个商号学做生意,日后要重新挂上杂货店的招牌,还想替父母立坟。」

清左卫门下定决心,要平安完成三年的任务,重振村庄家,到时再一并收养这对兄弟。

「村井大人,对您来说, 这是很大的勉励吧。」

「是的。以那时的年纪,我还无法当他们的父亲,但我当自己是叔叔或年长的大哥。」

栗山藩人心涣散,连掌管秩序和治安的衙门官差都收受贿赂,藐视正义。既然如此,至少我要尽本分。跟兄弟俩一起在洞森村活下来,重拾原本该有的人生。清左卫门如此坚定信念。

「千治虽然能像大人一样工作,办事可靠,仍有天真的一面。我送他自制的竹蜻蜓,他爱不释手,是个可爱的孩子。」

另一方面,这对兄弟在生活上也给予清左卫门不少帮助。千治教他草鞋和雪鞋的编织方法,富一教他以竹子制作简单的钓竿,在山沟钓鱼,然后剖开做成鱼干。

春天,夏天、秋天,都在生吹山生活,而迈入冬天,村子遭到冰封后,清左卫门常和两兄弟投人铲雪作业,顺便互丢雪球嬉戏。

「不过,从雪深的十二月中旬到二月,须加都待在下村,我则是独自待在驻屯地。我常找兄弟俩来,教他们读书写字。」

待双方混熟,关于上村的过去,及前任两位山番士的种种,也比较容易开口询问,但从这对兄弟口中并未听到什么特别的消息。果然孩子就是孩子。

尽管如此,和他们聊天依然愉快。

「我在身心方面,能平安度过第一个冬天,全多亏有他们。」

待生吹山显现春天的预兆,雪逐渐融化时,冰封的日子宣告结束。

「我马上前往查看下村的情形,当时欣吉也同行。」

洞森村仍积雪深厚,道路泰半都为冰雪覆盖。

「欣吉在前头带路,不时告诉我哪些地方常雪崩,及融雪后路会变得不好走,千辛万苦抵达下村……」

下村的村民没什么改变,但……

「阿峰怀孕了。」

她的肚子微微隆起,也有害喜的症状,不会有错。阿峰有些憔悴,她姊姊也流露担忧的神色。

山番士和村里的女人要是有了孩子会怎样?清左卫门心中的一项疑惑,在眼前上演。

「那么,须加大人呢?」

「他开心不已。」

清左卫门十分困惑。

「我问他,以你的身分立场,该为此高兴吗?他回答说,当然高兴啊,我有必要顾虑谁吗?」

我在城下又没妻儿。等三年的勤务结束,我会带着阿峰和孩子一起下山。

「既然如此,就没必要瞎操心,我不禁松一口气。」

不过,这么一来,须加利三郎便完全待在下村不走了。

「最后,他说『下村由我负责,上村就交给你』,一点都不难为情。跟阿峰过着形同夫妻的生活,将下村的统领悟作晾在一旁,俨然一副村长的姿态。」

依下村的妇女分析,孩子应该会在夏末出生。春、夏两季比较不会为粮食发愁,阿峰和婴儿一定撑得过去。

「须加似乎开心,我也跟着感到欢欣。回途中,我不由得向欣吉吐露兴奋的话语。」

――欣吉,这名即将诞生的婴儿,是洞森村的希望,得好好养育?

欣吉没回答,也没一丝笑意。不过,不是因村里的女人和山番士发生关系,为这样不检点的行径感到歉疚。

「他只是沉默不语。」

他的沉默,在清左卫门心中留下一道暗影。

另外,还有一件奇怪的事。

「富一和千治说,他们没去过下村。有一天,我突然心血来潮,打算趁巡视的机会,带他们前往下村。」

尽管长久以来都分上村和下村,其实两地同属洞森村。好歹该去见识一下。

「然而,欣吉认为万万不可。」

――一旦归属上村或下村,就不得更改,这是规矩。山番士大人,请务必体谅。

「看着村长严肃的神情,两兄弟大为怯缩,我也不再坚持。但我心里纳闷,向欣吉询问,他仅坚称不能这么做,没说明原因。」

向其他村民打听后得知,能往来上村和下村的,在上村唯有欣吉,在下村唯有悟作。

「大家似乎不觉得奇怪。光是为了应付平日的生活已竭尽全力,况且没什么重要的事,得特意穿越洞森前往另一村。女人异口同声地表示,在森林里迷路非常可怕。」

这语口听来颇有道理。

「不过,上村有几名男子,虽然不是欣吉这般的开村元老,但也相当资深。面对我的询问,他们露出慌乱的神色。」

像是有话想说,清左卫门颇为在意。

「村井大人,与您感情不错的那对兄弟呢?」阿近问。

「关于不能去下村的原因,当初村长怎么解释?」

清左卫门流露令人一震的犀利目光,凝睇着阿近。「问得好。」

兄弟俩回答,村长吩咐他们不能去,而且洞森既深邃又可怕。

「接着,千治不经意补上一句。」

――要是在森林里迷路,会遇上妖怪,所以很可怕。

遇上妖怪。

去年秋天,发疯回到城下的田川久助曾说:

――有妖怪。

阿近倒抽一口冷气,注视着清左卫门。他向阿近点点头。

「『妖怪』意外登场,我一阵紧张,进一步追问,千治一愣,只说是村长以前提到的。富一哈哈大笑,调侃弟弟,说那是编造的故事。」

兄弟俩吵了起来,清左卫门不得不出声喝斥,忙着劝架。

「洞森确实深邃,生吹山也有多处险要的地形。如果欣吉是要防止孩童误闯,刻意编出这样的故事,倒是不无可能。将恐怖的事物比喻成『妖怪』,是常见的情况。」

所以,不能过度联想。然而,偏偏又忍不住产生联想。

「我问兄弟俩,是否向前任山番士的户边大人和田川大人提过妖怪的事?两人互望一眼,摇摇头。」

――因为他们架子很大。

「千治,再度天真无邪地说了这么一句,富一窥探着我的神情。」

――这也难怪,毕竟我们是罪人。

「虽然是孩子,言语之间仍带着不满和不甘心。」

先前两名山番士对村民相当苛刻,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

「这是村里的大人绝不会吐露的真心话,于是我趁势追问。」

――先前的两名山番士,都是在去年秋天突然从村里消失,对吧?

――嗯。

――知道他们为何会消失吗?

――不知道。

「我认为两人并非隐瞒,而是真不知情。他们的神情就是那般坦然。」

不过,富一提出一件清左卫门未曾听闻的事。

不过,在他们消失的几天前,户边大人不舒服,一直在驻屯地里躺着。

――不舒服?哪里不舒服?

――不清楚,村长去探望过他。

「对于两位趾高气昂、态度冷漠的山番士,兄弟俩恐怕是漠不关心,但村长肯定知情。于是,我随即上门质间欣吉。」

然而",欣吉一概装胡涂。咦,有这件事吗?一直躺着?我不晓得有这么回事呢。

「我内心非常焦急,一阵火大,忍不住摊牌。」

――驻屯地里的山番士日记不见了。欣吉,是你拿走的吗?这村里的事,你是不是有所隐瞒?

欣吉闻言,眼神转为空洞。,那不是想说谎的眼神,也感觉不出半点邪气。接着,他发出和空洞的眼神无比相称,失魂般的声音应道:

「村井大人,再继续追查下去,您会下不了山。」

坐在阿近面前讲故事的清左卫门,回忆着遥远的往事,双颊紧绷。

「听闻那番话,再目睹他的表情,我顿时怒火全消。全身寒意涌现,双臂直冒鸡皮疙瘩。」

太可怕了。

「身为武士,受到威胁而怯缩,实在是颜面无光。可是,当时我却一语不发,默默退下。」

清左卫门重重叹气,低下头。阿近暗想,他是在鼓励自己继续说下去。

「要是能一直维持那样就好了。」

他压低声音道。。

「欣吉不是在威胁我。那是由衷的建言,因为我没有能耐背负起洞森村之谜。」

那年梅雨季即将结束时,村井清左卫门领悟其中的道理。

「一夜大雨后,山沟突然暴涨,富一在泥水中溺水。」

事发时,清左卫门不巧前往下村。回到上村时,千治哭得眼睛都肿了,紧紧抱住他。

「村井大人,我哥快死了。」

富一躺在欣吉的小屋里。清左卫门赶过去,看到他的伤势,顿时僵在当场。

水位暴增的山沟泥水,夹杂着沙石、岩石碎片、断折的树枝。没顶的富一浑身是伤,单脚断折,右肘以下的胳膊仅靠皮肉悬拑着,背脊似乎也受到重创,身体扭曲成古怪的形状。

他还勉强能呼吸。气息短浅急促,几乎只吐不进。眼睛微张,泛着泪光。嘴巴微开,舌头外露。守在枕畔的欣吉脸色苍白。

「他怎会变成这样?大人都在干什么?」

由于雨停了,包括富一在内的四人到刚植林的开垦地探查状况。途中,富一好奇蓄满泥水的山沟,靠近细看,同行的大人劝他别再前进。

――哇,危险。

正当富一准备折返,脚下的立足地崩塌,连同土沙遭水流吞没。

「大人们拚命顺着水流追过去。」

上一章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