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利三郎的提问,欣吉和悟作都摇头。
「没有。」
「那么,日后我的孩子出世,还是只能穿越森林通报吗?悟作,到时候就要麻烦你,代我向村井大人通报一声。希望他能早点看到我孩子健康的模样。」
开心地说完这句乐天的话,利三郎便返回下村。利三郎得到生存的动力,走起路虎虎生威,悟作低着头跟在他身后。清左卫门望着他们步入洞森的背影,独自留在原地。
那年夏天酷热难当。连续日照导致地面干裂,村民为干渴所苦。
富一去世后,清左卫门和千治变得疏远,周遭就像熄了火,冷清寂寥。他比过去更深切体认到这里的生活多艰难,咬牙独撑。
正因如此,当晚风增添些许凉意,活泼的秋虫轻声鸣唱时,悟作从下村前来通报好消息,他欣喜不已。
「须加大人的孩子出生了。」
是个女孩。
「孩子和阿峰都平安吧。」
「是的,只是生产过程不太顺利,须加大人十分担心。」
清左卫门闻言,益发坐不住,连忙赶往下村。
「是清左卫门啊,来得正好。」
前往一看,利三郎面容憔悴。阿峰不仅生产不顺,还足足痛苦三天三夜,而且出血严重,一度危及性命。「得让她安静休养一阵子。目前没办法喂孩子喝奶,她姊姊会陪伴照顾,煮米汤喂孩子喝。」
原来如此,利三郎居住的小屋土间上,堆着饱满的米袋,
一旁还吊着鱼干、鸟、兔子。
「这是要给阿峰吃的吗?」
「嗯,当然。幸好我是枪手。」
听说阿峰怀孕后,利三郎常拎着火枪进森林猎捕野兽。
「我得再加把劲,阿峰需要吃滋补的食物。」
蓦地,一阵危险的寒风掠过清左卫门胸口深处。
利三郎疼惜阿峰和婴儿,不难理解。但他带着火枪在森林里随意捕猎,村民想必心里不是滋味。这座森林并非猎场,而是植林和耕作之地。
况且,袋里的稻米,理当是下村的人共享的贵重粮食。利三郎仗着山番士的身分, 一人独占。
――应该早点规劝他。
最近利三郎一直为所欲为。疼爱自己的女人,疼爱自己女人怀的孩子。
这是蛮横的行径。利三郎只想到自己,清左卫门将下村全权交给他负责的期间,下村的人恐怕累积不少反感和恨意
清左卫门窥望村民的神情,发现他们闷闷不乐。嘴上说着「须加大人的孩子诞生,可喜可贺」,但每个人的眼神都不带笑意,反倒流露一丝凶恶。
阿峰和姊姊原本就是弱女子。或许姊妹俩合起来才勉强抵得上一人的劳动力。如今其中一人怀孕,成为孕妇,自然更不能充当劳力。明明没工作,她却还有饭吃。
眼下的发展,无疑是雪上加霜。产后复原状况不佳,一直卧床不起的阿峰,及在一旁照料的姊姊,全不能工作,大家却得供养她们。婴儿也一样。珍贵的白米,成为孩子喝的米汤。等他长大势必需要更多食物,利三郎也会想多给他一些才对。
像这样的人,不就是下村的负担吗?在洞森村严苛的生活中,擅自男欢女爱、擅自生子的山番士和他的女人,变成不必要的压石,重重压在村民身上。
利三郎是个年轻强健的武士,拥有傲人的枪法,同时具备山番士的权威,下村的人无法反抗。然而,人们的忍耐终究会有极限。一个人害怕不敢付诸行动,要是结合众人之力……
趁着利三郎陪在阿峰和婴儿身旁,清左卫门请悟作召集村里的重要人物,向他们低头鞠躬道:
「孩子诞生原本值得庆贺,但在此地恐怕不是这么回事。增加各位的负担,我和须加大人同感歉疚,还望多多关照。」
受召前来的村民尽皆无言。从他们的沉默中,清左卫门明白自己的担心果然没错。
「要是遭遇什么困难,随时都能烧狼烟向我通报,不必顾忌。」
清左卫门如此吩咐悟作。接着,明知是白费力气,他仍向利三郎晓以大义――既然见过孩子,你该暂时回到上村的驻屯地,专注于山番士的勤务。
利三郎起初只是微笑,当他发现清左卫门是在认真说教,立刻胀红脸,勃然大怒。
「上村是你的地盘,下村是我的。我不接受你的指使!」
「我们都是洞森村的山番士,不能为所欲为。」
「那你又如何?」
利三郎指着清左卫门,破口大骂。
「富一那孩子即将断气时,听说你告诉欣吉,要到城下带医生回来,对吧?」
清左卫门一时语塞,「那是……」
「而且,你还真的打算下山。欣吉告诉我,他亲眼目睹你在滂沱大雨中,换好衣服走出驻屯地。」
被看到了吗?当时的清左卫门应该是一脸悲恸吧。是从他的表情,猜出他的心思吗?
但此事透着怪异。如果欣吉从小屋往外望,注意到清左卫门,应该会知道他在追赶头戴黑色竹笼的可疑人物,并向对方大喝「你是谁」
「欣吉真的那么说?」
「骗你有何好处?」
到底是谁才为所欲为啊――利三郎厉声咆哮。
「你要是下山,没能拦阻你,我也算是失职。我们是生死与共的关系,这点你要牢记在心!」
这场争执在两名山番士之间凿出一道深邃的鸿沟。之后,清左卫门仍会到下村巡视,但利三郎几乎都不跟他交谈。至于利三郎,仅在秋天检见役上山收年贡时前往上村。等候检见役到达之际,他在清左卫门耳畔低声威胁。
「你可别想向检见役大人告状。」
「告什么状?」
「你应该憋了很多话想说吧?劝你不要,好不容易活到这个岁数,你只会害自己白白送命。」
我是枪手――利三郎补上一句。
「就算你没特别强调,我也知道。」
「不过,你没亲眼见识我远距射击的本领。告诉你,从一町(约一一○公尺)远的地方,我能准确射中标靶上约一根拇指大的星号印记。」
即使距离两町远,我一样能命中――利三郎颇为自豪。
「我常在穿梭在洞森里打猎,已摸熟这一带的地形。当中有几处视野佳,又方便立足的场所。你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吗?现在的我,随时都能射杀你。」
所以,你最好把嘴闭紧――利三郎嘲笑道。
清左卫门问:「阿峰和孩子可好?」
利三郎突然怯缩,不高兴地回一句「不用你管」,别过脸。之后,他便一直避着清左卫门,不与他目光交会。
这年,检见役看到两名山番士仍旧平安无恙,大为吃惊,似乎相当佩服,甚至出
夸赞。
「两位都融入山中的生活,有着刚毅的面容。」
完成年贡的检视和缴纳后,清左卫门和利三郎禀报这一年来的状况。检见役相当关心富一的意外死亡。
「死因是在泥水中溺毙,换句话说 不是发生什么怪事吧?」
简单来说,不是遭妖怪杀害,对吗?检见役只关心这一点。
「举凡妖怪,非人的异形之物,像鬼怪之物,都完全没出现。」
利三郎毫不迟疑地回答,清左卫门却没默不作声,提起头戴黑色竹笼的可疑人物。检见役闻言,不禁蹙眉。
「此事着实诡异……」
「是的,而且对方逃跑的速度飞快……」
利三郎马上插话:
「那不过是在滂沱大雨中,村里的某人穿着蓑衣,拿起手边的竹笼戴在头上躲雨罢了。说什么逃跑的速度飞快,也只是村井这么认为。恐怕是村井听到雷声,吓得腿软吧。」
「不,我没有。」
「话说回来,没带狼牙棒当武器,却穿着蓑衣在雨中游荡,世上哪有这种妖怪啊。」
检见役来回望着两人,最后决定采纳自信满满的利三郎的说法。他哈哈大笑一脸放心地应道:
「须加的话一点都没错。」
检见役的笑容,令利三郎的气焰益发高涨。
「从前年融雪时节起,我便认真巡视,彻底调査洞森一带。容我再次重申,我
从未见过妖怪。我的火枪唯一次发挥功用,只有去年春天射杀一头威胁下村居民的山态。」
「噢,这样啊。」
「倘若误闯深山,人们容易乱了心性,看到不该出现的景象。户边五郎兵卫和田川久助也是如此。户边失去性命,田川失去理智。总结来说,他们欠缺胆识,不足以担任武士,才会落得那般难堪的下场。」
原来如此――检见役用力往膝上一拍。
「我明白了。须加利三郎,你是名副其实的山番士,值得信赖。村井,你也要多多磨炼胆识,毕竟还剩一年的任期。」
尽管少了富一,却迟迟没送来填补空缺的垦荒者或新的罪人。
「等你们在此地度过三年,山奉行大人应该会另有打算。」
生吹山和洞森都没有妖怪。既然是这样,就没什么好怕。一如以往,可以继续推动垦荒者移民和植林。
「这样一来,根本什么也没改变。」
清左卫门维持跪坐,不自主趋身向前,提出陈情。
「这村庄的生活太严苛,村民被遗弃在此,完全与外界隔绝。一旦出现富一那般的伤员,却无法进行妥善的治疗。因为村民缺乏相关的智慧,也不懂方法。」
那又如何――检见役应道。
「洞森村原本就是这样的村子。」
看着那毫不在乎的表情,清左卫门哑口无言。
「你和须加的任务,就是确认洞森村有无怪事发生。如果有怪事,便着手解决,让一切和以前一样,维持不变。」
检见役语气像在叮嘱,简要说明后,再度换上嬉皮笑脸。
「须加不是说此地没有妖怪?这职务比当初想象的轻松,不是吗?这么一来,你们就能顺利复职了。好好加油。」
检见役下山后,利三郎也一派轻松地返回下村。
清左卫门,感到有一把火在腹中闷烧。
只要平安活过这三年就行,所以才会想坚持到最后,但现在他火冒三丈。
太不负责任了。清左卫门已完全成为洞森村的居民,内心更加明白,贯彻山番士的角色,维持现状,不做任何改变,才是不负责任。
――这是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