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为是风,其实不然。脚下传来一股震动。
清左卫门仰望前方。地面在摇晃,一阵白色的雪烟涌来。
「快逃!」
清左卫门转身就跑,却绊到雪跌倒。利三郎扶起他,两人紧紧抱在一起。
「快跑,快跑!」
整座山隆隆作响。
生吹山对人毫不留情。
因为人只会犯下罪过。
洞森村藏有秘密。
因为那里有人犯的罪。
大雪山的轰隆巨响!将小小的两名山番士完全吞没。
――哥!
「我在志津的叫唤中醒来。」
村井清左卫门坐姿端正,不显一丝疲态。
不知何时,梅雨季的细雨打在外廊上,传来滴滴答答的声响。阿近彷佛从遥远的冰冷雪山返回,急忙环顾四周。
四目交接,清左卫门莞尔一笑。看到他的笑容,阿近才有回过神的感觉。
「清醒时,我躺在下村的小屋里。我遭雪崩掩埋,是悟作他们拚命将我从雪里挖出,救下我一命。」
「须加大人也得救了吗?」
「是的,我们都捡回一命。」
这是罕见的幸运,当中另有原因
「雪崩停止,又是一片雪白,根本看不出我们埋在什么地方。这样下去,肯定会冻死。」
志津送的护身符,清左卫门从不离身。多亏这个护身符,才能捡回一命。
「志津放在护身符里的长发,在高高隆起的雪地上形成一道线条,宛如指标。」
下村的人以此 线索,往雪地底下挖掘,找到清左卫门和利三郎
当真是女人的头发救了他们一命。
「一问之下,我整整昏睡三天,像死了一样。」
这段期间,须加利三郎陪同村长欣吉下山。
「还剩一年的任期,为什么须加要下山?我惊讶不已。」
从雪地掘出后,须加利三郎在村民的照顾下醒来,为自身的运气感到诧异。虽然有些冻伤,但似乎没受什么严重的伤。得知清左卫门的护身符一事后,他颇为感慨。
「我一直昏睡不醒,听说他一直坐在我枕畔沉思。」
不久,利三郎唤来欣吉,和他商量许久,接着找来悟作。
――我要带欣吉到城下,去见担任山奉行与力的元木源治郎大人。
「他认为,这个村子再这样下去不行。」
利三郎冻伤导致多处红斑的脸上,展现精悍的决心。
「洞森村究竟发生什么事?长年以来,隐瞒着多么残酷的真相?还有,户边五郎和田川久助又碰上何种遭遇?」
――所谓的妖怪,到底是什么?
「他打算毫无隐瞒,逐一禀报,并请求取消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植林和垦荒者
入住,拯救村民。不,他展现旺盛的斗志,无论如何都要让上级接受陈情。」
――留下未完的任期,擅自下山,提出强硬的要求。这么一来,我和欣吉都会遭到问罪,恐怕无法全身而退。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解救村井和村民――听说,当时他的谙气毫无迷惘。」
――我太过任性妄为。今天能捡回这条命,全是拜村井所赐。不,是托村井妹妹的福。
「就当是一份谢礼,也算是赎罪,我想送村井回到志津小姐身边。留下这句话,他就离开了。」
得知利三郎的决心,清左卫门无法坐视不管。但他脚伤严重,别提要走路,连站立都十分勉强。
「有生以来,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么没用。须加和欣吉不可能全身而退,他们的陈情想必会被漠视。说来可悲,这就是我们栗山藩的政治情势,实在令人感到无力。」
经过约莫十日,山奉行麾下的一队番士上山。
「形式上,我和村民全遭到逮捕。」
一行人平安下山。
「村民和先前下山的欣吉,一同囚禁在城下外郊的空屋,须加则是交由元木大人看管。」
清左卫门在那位与力的宅邸里,与利三郎重逢。
「相较于之前发生的事,这是无比慈悲的安排。见面后,须加仍不改高傲的脾气。」
――我的陈情打动主公的心。
「他一副立下大功的神情。尽管不全是吹嘘,不过……」
其实是须加利三郎的陈情,传入早就(隐隐)察觉洞森村黑暗面的元木源治郎耳中。、这位与力向年轻时曾任山番士的笔头家老(注:家老当中地位最高者。)发挥影响力。得知洞森怪异又悲惨的谜团后,笔头家老颇为惊诧,于是向籓主禀报――这就是来龙去脉。
「虽然主公凡事只会说一句『要妥善办理』,但并非昏君。不是自眼睁睁看着家臣和'领民平白丧命,毫不心痛的冷血主君。」
清左卫门和利三郎受藩主召见,亲口讲述在洞森村的遭遇。
「主公脸上浮现惊恐之色,慰劳我们的话语中,带着真切的关怀。」
――你们能活着回来,告诉我这件事,真是不简单。
「之前认为主公年纪太轻,看着有些不忍的我,感到既安心又羞愧。」
于是,洞森村获救。往后的数年间,村民被派往领地内的各处服劳役,但没人因提出陈情判处死罪。
「唯独欣吉……」
某天,他从服劳役的地点失踪,下落不明。
「可能是回到生吹山吧。」
欣吉已没有其他容身之所。
虽然没能完成三年的任期,但身体痊愈后,清左卫门返回小纳户末席的职位。村井家得以重振,他找回志津同住,兄妹俩终于恢复往日的生活。
「之前我遭雪崩呑没,在鬼门关前徘徊时……」
――哥!
「当时听到妹妹的声音,我以为是幻觉。,跟志津重逢后,问及这段插曲,我得知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左卫门即将灭顶之际,待在亲戚家的志津突然一阵心神不宁。
「她马上察觉我出事,于是诚心向在天上的双亲祈求。」
约一个时辰后,清左卫门被掘出雪地――
「志津的头发全部掉落,心神不宁的感觉也消失。」
女人的头发连岩石都绑得住。这是妹妹为哥哥着想的心意。
阿近备受震撼,垂下目光。
清左卫门平静地继续道:「对了,上村的千治也被处以一年的劳役,之后由村井家收留。」
虽然无法收为养子,但他和志津很亲近,在村井家住下,不久便到城下的杂货店当伙计。
「如今已是那家店的掌柜。」
他一直念念不忘,要替父母和哥哥富一造墓立碑,终于能好好为他们祈福。
清左卫门担任小纳户末席,勤奋认真,在二十九岁那年升为正职,娶妻成家。同年,奉命随藩主前往江户任职,第一次踏上江户这块土地,成为他人生的转机。
「当时掌管江户藩邸的家老,尽管远离藩国,不知为何十分清楚藩内的大小事。」
包括清左卫门在洞森的奇遇。
「一切尘埃落定,成为过去的事,家老却兴趣浓厚。」
对方非常好奇,从生吹山历劫归来的村井清左卫门,究竟是怎样的男人。
「他想听我亲口讲述,并且不断询问细节,我只能如实相告,有点吃不消,但拜此之赐,家老相当赏识我。」
藩主在江户的任期结束,返回藩国的时刻到来,清左卫门仍留在江户,以江户家老亲信的身分克尽职责。
之后他飞黄腾达,升任江户家老,博得「节俭清左卫门」的绰号,掌管栗山藩江户藩邸的政务。
「江户藩邸的花费,往往是各藩财政的一大负担。」
所以,他才会叫「节俭清左卫门」。
「但只是节流,无法根本解决问题。栗山藩一直找不到开源的方法,始终跳脱不出贫困的境况。」
藩里的内哄难以平息,最后落得改易的下场。
此刻,坐在阿近面前的前任江户家老,宛如卸下肩上重担,一脸安详。
「至今,我仍不时会想起洞森村的生活、欣吉的哭脸,及在雪山上俯视我和须加,戴着黑色竹笼的身影。」
矗立在寒冬的生吹山上,蓑衣内空荡荡的「妖怪」。
「尽管是很久以前的事,此刻我能确认一点。」
面对那家伙时,心中涌现的情感,终于能转化为言语。
你就是我。
「那是栗山藩里一切不合理、一切罪业,一切悲伤,凝聚而成。」
我就是你。
「如同我为了志津杀人,那家伙也是为了洞森村杀人。」
我和你是伙伴
所以,当时清左卫门才会想放声哭喊。
「跟那家伙对峙之际,须加或许也从那副空荡荡的身躯中看出什么。」
自身的罪过,自身的欲望。阿峰和孩子失去的生命,此刻自身性命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