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感激妳的心意,但别再叫我『少爷』了。」
这个称呼属于日后将继承三岛屋的伊一郎。
「叫我爹『老爷』,叫我哥『少爷』,这样才合情合理吧。」
「那么,我该怎么称呼您?」
「小近,妳有什么好提案?」
面对突如其来的咨询,阿近陷入沉思,富次郎接连抛出几个提议。
「二少爷、次少爷,小少爷、富少爷、吃闲饭少爷、晕眩少爷。」
逗得阿近和阿岛忍俊不禁。
「叫『小少爷』应该挺合适。」
于是,富次郎决定让伙计称呼他为「小少爷」,不过允许阿近和以前一样叫他「堂哥」。
「那么,堂哥也直接叫我『阿近』吧。」
「这样好吗?确定不是叫妳「聆听者大人』?」
富次郎很清楚奇异百物语的事。
「连我在惠比寿屋时,都听过妳的传闻,还看过妳上报。」
「太难为情了……」
「什么话,我在惠比寿屋都自豪地说『如何?我堂妹是个大美人』,要是当事人觉得尴尬,我岂不是下不了台?」
富次郎在惠比寿屋算是二掌柜,见同僚吵架,还会居中劝架,应该是与同僚打成一片,没有隔阂。比起用「在下」这种客气的自称,不如用「我」较为自然。
富次郎说,他一个人还是有些不安,于是常邀阿近一起散步。其实只是到附近逛逛,不过,富次郎在阿近搬来前就住在三岛町,留有许多回忆。
「啊,以前的卤味店不在了。真可惜,那家店的食物很好吃。」
「这棵柿子树长在这么小的地方,却枝叶茂密,生气盎然,还会结出色泽鲜艳的硕大果实。可惜是涩柿子。」
「那边的巷弄里,住着一位新内节(注:日本传统艺能净瑠璃的流派之一。)的师傅,是我们的老主顾。不知为何,娘十分讨厌她。」
他说出许多阿近不知道的事。
「婶婶居然会讨厌顾客,真令人讶异。」
「她觉得对方很不讨喜。每当那位师傅上门,和八十助聊天时,她就曾偷伦把扫把倒过来。」
把扫把倒过来,是将赖着不走的客人赶跑的咒术。
「娘的直觉一句很准,恐怕是发生过什么事。今天真闷热,阿近,喝杯甜酒再回去吧。」
富次郎唤住路过的甜酒小贩,与他交谈时……
「啊,抱歉。」
富次郎抓住阿近的胳臂,闭上双眼,约莫是感到晕眩。
「堂哥,不要紧吧?」
「嗯,不晕了。」
这就是不忍心看人打架,出面劝阻付出的代价。世上就是有如此没道理的状况。
关于吵架的详细经过,叔叔和婶婶没特别提及,富次郎也不想透露,这不是阿近该追究的事,所以她一直没过问。一向关心富次郎的阿岛,也谨守伙计和雇主的分际。不过,她曾气呼呼地对阿近和阿胜说:
「将小少爷害成这样的二掌柜们,不晓得在惠比寿屋有没有受到惩罚。」
富次郎遭受无妄之灾,离开惠比寿屋,又没办法到自家的店面帮忙,所以三岛屋没正式向顾客介绍他,只私下向一些亲朋好友告知他回来的消息。尽管如此,还是有人很重情义,包括那位黑痣老大――外号「红半缠半吉」,负责这一带治按的捕快。
「恭喜少爷康复。」
嘴上这么说,但可能是担心酒会损害富次郎的身体,他拎着豪华的料理餐盒前来,当作伴手礼。
跟叔叔和婶婶闲聊一阵后,富次郎以手肘轻轻撞阿近一下。
「这位捕快老大,就是保护三岛屋免遭强盗洗劫的可靠救星吧。」
去年秋天,绰号「金角安」的强盗头子率领的盗贼集团盯上三岛屋,多亏半吉相助,才逃过一劫。当时引发轩然大波,伊兵卫派人前往儿子工作的地方,说明经过,告知家里一切平安,所以富次郎晓得此事。
「其实我没帮上什么忙,三岛屋另有得力的帮手。」
听到半吉这番话,富次郎十分感兴趣。
「既然如此,愿闻其详。爹,方便借用『黑白之间』吗?」
「好啊。」
于是,半吉、富次郎和阿近,三人移步「黑白之间」。
「唔……近,妳就是在这里主持奇异百物语吗?」
富次郎环顾四周,颇有感触地低语。
「还以经文装饰,感觉就像置身寺院中。」
前次的说故事者村川清左卫门来访时,墙上一瞥写有《般若心经》的习字帖。说完故事不久,清左卫门便切腹自尽,为了替他祈求冥福,那经文一直挂着没取下。
「如果看着有压力,觉得不舒服,我来换掉吧。」
「不不不,留着吧。这样很清爽。」
可能是久沾染人气,「黑白之间」感到开心。今天明明没插花也没焚香,空气中却带有微微凉意。
「好了,老大,说来听听吧。」
半吉讲起强盗案的来龙去脉,阿近不时补充介绍出现的人物。在阿岛端来茶点时――
「妳脸上写着『喜欢』两个字。」
阿近双颊一热。富次郎见状,哈哈大笑。
「逗弄可爱的堂妹,我真是不应该。抱歉,抱歉。」
既然阿近在意对方,答案就不难猜,富次郎擅自在心中下结论。
「对妳来说,这算是好事,我也松一口气。不光是我,大哥一样担心妳。」
两年前,由于遭遇不幸的事故,阿近青梅竹马的未婚夫丧命。杀死她未婚夫的,是阿近的老家――川崎驿站的旅馆「丸千」当初收养的孤儿,他与阿近之间宛如兄妹,但一直受到「养育之恩」束缚。
在嫉妒,猜疑、自卑、恩情、仇恨,种种复杂的思绪交错下,两人都失去生命,阿近的心灵也受创。她离开老家,投靠在江户开店的叔叔和婶婶,后来意外担任起奇异百物语的聆听者,领悟世上存在着许多悲伤,阴错阳差,及幸运与不幸的样貌,才逐渐振作起来。
但要谈感情还太早。对于追求真正的幸福,阿近仍感到内疚。她心里应该是这么想……
「堂哥,我……」
「没关系。对不起,我和妳赔不是,别苦着一张脸。」
富次郎温柔地轻拍阿近的胳膊。
「阿胜啊……」他的目标转向守护者。
「在,请问有何吩咐?」
「今后让我加入妳们的行列吧,我想一起聆听奇异百物语。」
「咦?」
阿近憨傻地应一声。
「堂哥要一起……?」
「不行吗?」
「倒不是不行,不过你的身体……」
「我这副身体,目前还不能帮忙做生意,闲得发慌。百物语应该很有意思吧?」
「是,确实很有意思。」半吉老大插话:「我只知道其他地方的怪谈物语会,不过,听故事会忘记浮世的烦忧。不单是有趣,身心地能得到净化。」
「太好了。除了有趣之外,还有这种功效,实在太棒了。」
一向关心富次郎的阿岛并未反对,一旁的阿胜也直点头。
「既然如此,只要叔叔和婶婶同意即可。」阿近回答。
到其他店家当伙计,见过不少世面的富次郎,十分擅长交涉。他表示并想和阿近一起担任聆听者,跟阿胜一起在隔壁悄悄听故事比较不麻烦,万一身体不舒服或没预期中有趣,便会抽手。伊兵卫和阿民干脆地答应他的请求。'
童工新太马上去找人力中介商的灯庵老人,请他介绍新的说故事者。
「搞什么,不是停办了吗?」
蛤蟆仙人语带不悦,但得知奇异百物语重新开张,似乎也很高兴,当下眉开眼笑。
于是,当酷暑已过巅峰,太阳下山后,传来秋虫银铃般的鸣唱时,「黑白之间」
久违地迎来访客。
跟阿胜一起躲在隔壁小房间的富次郎,不希望显得狼狈,特意换过衣装,阿胜也安排妥当,让他晕眩时可直接躺下休息,不必勉强。
「阿近啊……」
走进隔壁房间时,富次郎彷佛突然想到,唤住阿近,莞尔一笑。
「今天我不是带着半玩乐的心态来打发时间,我自有的想法。」
他露出开朗的笑脸,却毫无开玩笑的意思。
「我在惠比寿屋,被重重打中头部时……」
眼前逐渐化为一片漆黑――
「我心里想着,如果就这样没用地死去,一定要变成幽灵。」
阿近心头一震,阿胜平静望着两人。
「无法安详地前往西方极乐世界,我就是这么不甘心'当时若真的死了,恐怕会凝结成一股怨念。所以,醒来看见娘和大哥,我一阵安心,有种想哭的感觉。」
啊,我依然活着。
历经九死一生,最后我能留在人世,多亏医生的治疗、娘的全心照料,及托大家的福。当然,还有阿岛的百次参拜。
富次郎微微一笑,双手合十。
「今天我能望着太阳,享受美味的菜肴,笑着聊天,再也没有更幸福的事了。我由衷感谢。」
但正因如此,他才会不时想起。
「想起当时心里的感受――唉,我就快死了。」
无比悲伤、懊悔,满腔怒火,胸膛几乎快爆开。
「如今回想,当时的我真可怕,那种不甘心的黑暗念头实在骇人,但又感觉哀伤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