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世上有比当时的我更可怕的人吗?还有比我当时的懊悔更强烈的念头吗?不仅仅是我,人是不是都有可能遭受那样的念头囚禁?那就是烦恼,是罪过吗?

「于是,我想到一个点子,就是和阿近一起聆听百物语。」

阿近颔首。「堂哥,你内心深层的想法,我无法完全了解。不过,只要聆听对方分享的故事相信一定会和我一样,得到很好的疗愈。」

「哦,还有疗愈的效用。」

「是的。只是,跟药到病除的仙丹妙药不太一样。」

虽然是恐怖、不祥、悲伤的故事,却是以人的言语道出。当中存在着说故事者,及故事中提到的人们具有的生命温度。

「阿近,说得真好。那么,我就牢牢记在这里。」

富次郎手抵在胸口,闭上眼。

「阿胜,拜托妳了。」

「是,小少爷。」

一切准备妥当,阿近端坐在聆听者的位置。

今天「黑白之间」插的花,是泰半转为红黄色的枫叶,搭配胡枝子花。挂轴是

一幅水墨画,画的是现今正肥美的秋刀鱼。两尾鱼交迭在一起,上面那尾背鳍朝上,下面一尾腹部朝上,往后弓身,这样的构图不像是强调鱼儿肥美鲜活,而是别有含意的猜谜画。

「黑白之间」位于里屋,离店面有段距离,听不见门庭若市的喧闹。悠闲宁静的气氛中,卖栗子的小贩路过庭院的木板围墙,同时传来孩童奔跑嬉闹声。正值未时(下午两点),约莫是从习字所返家吧。

阳光仍留有夏末的炽热,但秋风已起,枫叶和银杏也会加快变色的脚步吧。为说故事者特意准备的茶点,是附近一家阿民常光顾的糕饼店卖的番薯羊羹。这是全年贩卖的招牌商品,又以这个时节最为甘甜。

话说回来,这次的说故事者迟迟未到

约定的时间早已过去。

「堂哥,阿胜姊。」

阿近朝隔门扬声叫唤。

「我去看一下情况。」

她起身来到走廊,发现空无一人,于是环视四周,竖耳细听。

「阿岛姊?八十助先生?你们在吗?」

带领说故者前来的,一向是阿岛或掌柜八十助。

无人回应。阿近沿着走廊步向外头,传来阵阵话声。

「欢迎光临,今天想买什么?」

「您看中这项商品吗?谢谢。」

伙计与客人热络交谈着。文人雅士总会想随季节替换应景的饰品,托他们的福,每逢四季更迭,三岛屋往往格外繁忙。只见伙计和童工新太忙进忙出。

阿近伸长脖子,望向账房,看见八十助的背影。他正拨着算盘记账,没看到伊兵卫,应该是外出了吧。这么一提,今天早上伊兵卫说过要参加聚会。

――该怎么办才好?

阿近决定折返。瞥向「黑白之间」的隔门,她想着也许不巧与访客错过。

「失礼了。」

她轻唤一声,端正坐好,将门关上。

刚打开门时,上座空无一人。

关上隔门,阿近抬起头,前方竟端坐着一名妇人。

她太过讶异,没发出惊呼,而是倒抽一口气。噗通!心脏用力跳了一下。

阿近睁大双眼,望着那名妇人。

对方颇有年纪。屏除对客人的礼数不谈,称得上是老婆婆。不仅骨瘦嶙岣,背部弯驼,下巴还向前挺出。由于是这样的坐姿,衣襟几乎碰到喉咙,后领严重外露,从后颈到背部上方都一览无直,颇为难看。

令人惊讶的是,对方梳着岛田髻,一袭振袖和服,皆是年轻女孩的装扮。和服的图案是豪放的横纹,搭配具有驱魔含意的可爱「麻叶」图案的黑缎昼夜带,花簪也十分华丽。

「欢迎莅临。」

阿近立刻鞠躬问候。

「让您久等了。我是奇异百物语的聆听者,为店主伊兵卫的代理人,名唤阿近。」

老婆婆完全没转头瞧她一眼,是耳背吗?还是感到不悦?

「这位客人……」

阿近再度叫唤后,老婆婆不知望向何处,滔滔不绝地开口:

「这里的图画好怪喔。」

阿近又是一惊。虽然嗓音沙哑,与年纪相称,却像年轻女孩语带娇真,口齿不清。

阿近十分诧异,一时僵在原地,这时老婆婆才转过头。

「别愣在那里,快到这边坐。我是来说故事的,这样可没办法说啊。」

「啊,是。」

阿近僵硬地站起,急忙坐向下座。

「我刚才离席,似乎与您错过了,实在是失礼。」

「我不在意。」

老婆婆下巴抬得高高的,

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

「因为我欣赏这幅挂轴,很乐在其中。」

那是绘有俩尾秋刀鱼的画。

「这样啊,很高兴您看得上眼。」

「这幅画是在呈现秋刀鱼魂魄离去的场景。」

「咦?」

老婆婆偏着头,姿态相当可爱。她以双手的食指,比出和挂轴上的两尾秋刀鱼同

样的形状。

「上面那尾秋刀鱼,接下来会被肢解或烤交吃,下面那尾秋刀鱼,则是魂魄脱离身躯。或者,是两者相反。妳认为呢?」

阿近并不这么看,听起来是很有意思的观点。

「我以为只是画了两尾秋刀鱼……」

「如果两尾并排在一起,确实就像妳所说的。不过,这幅画并非如此。画师会在里头暗藏谜题,不抱持这种想法来欣赏就太无趣了。」

之前《般若心经》的字帖也一样,伊兵卫有个习惯,在古玩店发现有趣的东西就会买回家。这幅秋刀鱼的挂轴亦不例外。不知是出自怎样的画师之手,也不懂当中是否暗藏谜题。

老婆婆的口吻充满自信,但没有挖苦人的意思,表情中带点淘气。阿近彷佛受她影响,面露微笑。

「您喜欢这种谜题吗?」

「那也得是有格调的谜题,毕竟人家是待字闺中的姑娘。」

这句话似乎不是谜题。看来,这次的说故事者不太好伺候。

只要持续举办奇异百物语,就会遇上形形色色的说故事者。有感觉不舒服的人,也有牢骚满腹的人。或许会有人想假借怪谈之名,讲别人坏话。当中可能有人会编造故事,胡乱吹嘘。阿近自认已做好心理准备。

――这是一位爱做梦的客人。

虽然外表是老婆婆,内心却是年轻姑娘。她就是做这种梦的说故事者。

这倒不是不行。如果她的梦能成为百物语的一则故事也很好。阿近暗自拿定主意,不要惹对方不高兴,小心应答。

「那么,接下来就麻烦您了。」

一如既往,阿近告知「听过就忘,说完就忘」的规矩,及可自行更改人名的事。挂在火盆上方的铁壶微微冒着热气,但茶点尚未备妥。今天似乎和阿岛很没默契。

「因为一时疏忽,让您久候,也没为您上茶,接连的失礼之举,真是惭愧。」

阿近双手一拍,想叫唤阿岛前来时,老婆婆从容不迫地打断她。

「不,不用费心。我不需要茶点。」

「可是……」

「甜食对牙齿不好。我只会在每个月第一天吃甜食,真的不必张罗。」

见她说得如此斩钉截铁,阿近也就恭敬不如从命。

重新面对面,阿近发现老婆婆化着淡妆,还涂了口红。她朱唇轻启,娓娓道来。

「接下来要说的,是我家的故事。很久以前,我家就在芝的神明町三丁目经营香具店。」

香具店的生意,专门贩卖各种香料、香油,及容纳这些物品的香袋。往往会顺便一起贩卖发梳、发笄、夹入式假发、香粉等饰品。不过,提到芝的神明町,街景与这一带大不相同。那里不是有许多气派的武家宅邸和寺院吗?这样看来,顾客或许比较拘谨。

阿近思索此事时,老婆婆突然眨起眼。

「恕我冒昧问一句,妳的和服原本就这么设计吗?还是,妳怕让我久等,匆忙间穿反?」

「您的意思是……?」

「妳衣服的花纹在反面。」

的确,今天阿近的和服外表是朴素的陶土色,内面则是蓝绿色网格,搭配飞舞的蜻蜓花纹。这是俗称的「里模样」,乍看朴质无华,却又低调显露花纹,别具雅致。

要向宾客表现礼数,应该愼重装扮,但由于扮演的是聆听者的角色,不能过于华丽。考虑到身分,阿近选择这一身方便的服装,并非有什么匠心独具的巧思。如果有三名年纪相仿的商家姑娘聚在一起,大概会有一名是这种装扮,另外的两人当中,应该会有一名是「裾模样」。这是外观质朴无纹,唯有下襬边缘配有花纹的一种雅致和服设计。

――莫非她不知道?

阿近思忖着,老婆婆突然蹙起眉,朗声说「啊,真受不了」。

「这就是最近的流行吧。实在受不了流行这种玩意。不论是和服、腰带,或发型,过了十年就完全变了个样。连发髻也不例外,当初红极一时的『鸥髱』,妳应该不知道吧?」

何止不知道,连是怎样的发型也猜不出。和服的里模样不是最近才开始流行。从阿近懂事起,在老家的川崎驿站就常听布庄的人提到「在江户这样穿才叫风雅」。

老婆婆微微叹气。

「抱歉,听我接着往下说,妳就会明白。我算是女浦岛太郎(注:日本童话,浦岛太郎到龙宫一游后带着宝盒回到陆地,发现已过数年,打开宝盒后他顿时变成老爷爷。),自年轻时起,一直过着时间没有变换的生活。」

这么一提,那豪华的振袖和服,上头的横条纹确实略微褪色。绫质腰带的宽度,也比阿近的腰带窄。

已故的祖母说过,她年轻时的腰带又窄又短,和服的下襬也不会拉这么长。只要世人生活宽裕,女人就会个个变得像千金小姐。当然,不会当便服,一年大约只有一次机会盛装打扮。不过,若不是变得富裕,女人的衣服想必不会如此讲究。

「我们店里做的生意,虽然比不上贵宝号,也算是和流行有关。身为店主的女儿,我却采旧式的打扮,旁人难免会觉得奇怪。但我是自己喜欢这么做,所以没人责怪我。」

我叫阿梅――老婆婆轻盈地低头行一礼,像是淘气的小姑娘。仔细一看,才发现掺杂银丝的真发相当稀疏,当中夹了许多假发,勉强梳成岛田髻。

「我们的屋号是『美仙屋』。不常听到,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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