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指在榻榻米上写下文字。
「第一代店主,曾在名为『备前屋』的香具店当伙计,后来获准开分店。」
原本可直接挂上「备前屋」的屋号。
「当时,店主迎娶总店老板娘的侄女当媳妇。对方是个大美人,他高兴得几乎快升天,约莫认为娶了美丽的仙女,便以此当屋号吧。」
实在令人开心。
「接着,夫妻俩生下一个女儿,同样是美人胚子。店主喜不自胜,直说:『噢这是屋号的言灵(注:日本自古认为言语中带有神奇力量的一种思想。)所赐,真是受之有愧,感恩不尽。』」
她扭动身躯,夸张地双手合十,不断鞠躬。
「若世人看见,一定会想对他说一句『适可而止啊』。」
阿梅张嘴哈哈大笑,口中缺了几类牙
「不知是否言灵奏效,美仙屋的女儿确实代代都是美人,娶的媳妇也都是花容月貌。我爹是第六代店主,我娘也是肤色白净、瓜子脸、发量丰沛的美人。」
不过――说到这里,阿梅突然露出可怕的目光。
「她右眼下方有颗大黑痣。人们都说,这样的女人会招来惨事,很不吉利,因而感到排斥。但我爹一见钟情,将她娶进家门。」
阿梅眨眨眼,恢复原本的眼神。
「最后,爹娘落入含泪与女儿生离死别的下场,或许那颗痣真的不吉利。」
逐渐接近危险的话题。
「您提到的女儿,就是您本人吗?」
「不,不是我。」
是大阿梅一岁的姊姊。
「我们家有三姊妹,长女阿藤,次女阿菊,我叫阿梅,是老么。」
虽然阿梅眼窝凹陷,脸颊到下巴一带极度瘦削,几乎可清楚看出骨头轮廓,但天庭饱满,鼻梁挺直,有着樱桃小口,年轻时想必是美女。
「肯定是漂亮的姊妹花吧。」
「嗯,的确。」
阿梅一点都不谦虚。
「只是,要说谁最美,非阿菊姊莫属。甚至,大家都认为她有资格进入大奥(注:幕府将军的后宫。)。」
到底是什么原因,美仙屋会与美若天仙的次女别离?
「一切发生在阿藤姊十七岁,阿菊姊十五岁,我十四岁那一年。这是很久以前的事,得耐着性子听我话说从头,妳能接受吗?」
「是的,我会洗耳恭听。」
阿梅注视着阿近。那是宛如笔直看穿对方眼底的强悍眼神。
「虽然我外表是个老太婆。」
阿梅心知肚明。
「但我内心的时间,始终静止不动。依旧停留在当初和菊姊别离的那一刻。
一直是十四岁。
「外出时,我会尽竭所能化妆打扮。妳从刚才都没笑――也没有明明想笑,却强忍不笑的模样,我很高兴。」
阿梅忙未流露一丝感动,语气一样干练,口齿清晰。
「不仅是我们家,香具店的店面规模都不大。不过,香料有时用的是小小一片就值一两、百两的上好材料,生意相当兴隆。」
如果会做生意,自然是日进斗金。
「所以,我们都在优渥的环境中长大。」
女儿们打扮得华丽,能热络店内的气氛,算是另一种收获。
「替生来貌美的三个女儿精心打扮,让内在能匹配外貌,并教导礼爔规矩,我们的父母对待孩子是既疼爱又严厉。」
三姊妹想要的,几乎都已到手。
「唯独两项规矩,父母一再叮嘱我们要严格遵守。」
一是禁止男女情爱。
「我们家就三个女儿,没有兄弟,于是阿藤姊得招赘。菊姊和我则是要嫁人,而且对方的家世必须足以匹配美仙屋。」
因此,举凡喜爱,迷恋男人,或是和男人有情书往来,这类的男女情爱一概不准。
「一些大型店家或名店,也常有类似的情况。」
「三岛屋呢?」
「我们算是白手起家,而且我是店主的侄女,不是女儿。」
「还是会有人前来提亲吧。」
阿梅哼一声。
「算了,在这里欺负妳也没用,放妳一马。」
感激不尽!――阿近行一礼。
「男女情爱一律禁止,我们三姊妹并不以为苦,但对周遭的男人来说,却是残酷的规定。」
许多人流下男儿泪――阿梅坦然道。
「好几个男人向阿藤姊和阿菊姊说过:如果不能和妳结为夫妻,我也不想活了。」
茶道、花道、奨蹈、三弦琴、古筝,三姊妹认真学习各种才艺,年轻人在学才艺的地方对她们一见钟情,埋伏在她们返家的路上,想递交情书。
「谨愼起见,爹特地雇人和我们同行。」
有一次外出看戏,邻座的商家少爷一眼相中,直接开口求婚,然而――
「娘问对方『不好意思,我们家有三个女儿,您想娶谁』,对方竟回答『哪个都行,真要我说的话,三个都想娶。要是被其他男人抢走,我可受不了』,满口诨话。娘和女侍总管合力撒盐,赶跑对方。」
阿梅明明在夸耀,听起来却没有引以为傲的感觉。这点令人纳闷,但也颇为有趣。阿近面带微笑,仔细聆听。
「很好笑吧。不过,当事人却为这种事劳心伤神,而且惹来不少人的嫉妒。」
阿藤是古筝好手,又热中学习,短短数年,琴艺便几乎和师傅并驾齐驱。穿上华丽服装在发表会上表演时,她的美貌和美妙琴声吸引某人的目光。
「然而,那个人是花花公子。偏偏他是古筝师傅的心上人,此事非同小可。」
真是一幅地狱景象――阿梅说道,阿近噗哧一笑。
「啊,对不起。」
「没关系,没关系,那件事我也笑翻了。师傅是颇具姿色的中年妇人,见心上人移情别恋,对她爱理不睬,顿时方寸大乱,又哭又叫,甚至用指甲搔抓,活像野猫般张牙舞爪,实在是难看。」
当然,日后将继承美仙屋的大女儿,不可能招三弦琴师傅的情人为赘婿,但阿藤吃到苦头,停止学习古筝。
「我很不甘心。之前听到阿藤姊的琴声,总觉得内心清明许多。」
「爹也感到遗憾,认为阿藤的琴声,连『仓库大人」都很期待。」
仓库大人,第一次提到的名称。阿近有些纳闷,阿梅马上察觉。
「啊,我真是的,竟没先说明就提及。真的很久没像这样慢慢和外人聊天,我变得不太会讲话。 」
阿梅无限怀念地瞇起眼。
阿梅的手指轻抵唇间,思忖片刻后,接着道:
「仓库大人是我们家里的神。」
没错,是神――阿梅彷佛在和自己确认,悄声低语。
「守护美仙屋的生意一切顺利,家中老小都能过着平安幸福的生活,是我们家专属的神。」
仓库大人与三姊妹应该遵守的第二项规矩有关。
「仓库大人住在家中的仓库。」
不是独立建造,而是与家中一部分相连的仓库。
「我家走廊的尽头处,有一扇黑漆加上金箔唐草花纹的气派双开门。架上门闩并上锁,钥匙由爹一人保管。每天早晚,请爹开锁后,走进仓库替常香盘换香,是我们三姊妹的工作。」
「常香盘?」
「妳不知道吗?在寺院里没看过?」
或许看过,但还是不清楚。
又称为香钟――阿梅解释。
「原本是为了能一直替神佛焚香制作的道具,不过依据香的量,可用来估算时间。」
如同人们常说的,「等 道柱香熄了,我们就出门吧」或「蚊香烧完,表示已是三更半夜」。会持久燃烧的东西,能成为时间流逝的参考基准。
「随着常香盘的大小,能测量的时间长度也不同,但我家的常香盘直径约这么大。」
阿梅双手张开约肩宽的大小。
「呈椭圆形,是个像盘子的陶器。为了方便摆放,还附上底座,但没有外缘,完全平坦。往盘面均匀撒上薄薄一层灰,然后画出漩涡般的线条。」
在这线条上加入粉末香,一端点火后,会慢慢燃烧,扬起熏香。换香时,将盘里的灰和残渣丢进装灰桶,擦拭干净后,撒上新的灰,在画有线条的地方放香点燃。
「听起来颇费工夫。」
「嗯,起初一个人忙不过来,是在爹的教导下学会的。」
有个比常香盘大一圈的容器,装着浅浅的水,常香盘摆在上头,安放在室内正中央。
「不担心会失火吗?」
「仓库里空无一物,没有任何可燃物。那是约六张榻榻米大的空间,铺木板地,天花板和墙壁都涂上白灰泥。」
明明有美仙屋的神坐镇其中。
「没有神龛或符纸之类的吗?」
「没有,爹说这样不会有问题!
――不过,这里的香绝不能中断。
「因为是早晚更换。尽管可烧上半天,总会迅速更换。」
依序由三姊妹进行更换。
「有时突然有事,或感冒无法下床,则是早上由阿藤姊处理,晚上改由阿梅姊处理。其实,这种情况下都匆匆忙忙,并不恰当。在仓库大人面前露脸的,一天内最好都是同一个人。」
阿月脑中闪过的疑问,阿梅抢先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