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下大人罹患肺病 。」
约莫半年前开始卧病在床,剩不到一个月的性命。
「他家中有母亲、妻子,及四个孩子上面三个是女儿,最底下的是男孩,才三岁,说来令人鼻酸。」
阿近仍在发愣,但老大的字字句句还是传进耳里。她大致听出端倪。
「小师傅要加入那个家庭吧……」
在老朋友的请托下,继承其身分,守护那个家,他想回到故乡。
闷热的季节早已过去,半吉却满脸汗水。
「就是这样的缘由。」
「生田家的主君真是宽宏大量。」阿胜开口。「居然允许藩士以这种形式收养子继承家名。」
「是啊,应该是木下源吾大人工作很认真吧。」
「那小师傅呢?青野家断绝没关系吗?」
「他父母早已亡故,连坟墓维护都是请人代劳。小师傅似乎也打算日后要重回故乡。」
在这次的机会到来前,他隐约透露过类似的想法――半吉说。
「呃……小师傅……」
原本有未婚妻。
「在那须请林藩被没收领地前,她先一步香消玉殒,而且……是不幸的死法。」
半吉不知是不清楚详情,还是听闻过什么,但不方便明讲,只见他满头大汗。
「女方的父母意志消沉,不久跟着辞世。女方家中同样没有可守护祖坟的继承人。小师傅相当挂怀,就是这么回事。」
半吉从怀中取出手巾擦汗。阿胜静静颔首,阿近依旧沉默。
「他已故的未婚妻,与木下源吾大人是堂兄妹。」
木下家算是本家。
「那么,在小师傅眼中,算是多重的缘分,才会动心?」
「是的。」
「这样确实很难拒绝。」
「阿胜小姐,您也这么认为吗?」
阿胜颔首,半吉附和。两人像约好般,沉默不语。
阿近有许多话想说。小师傅是温柔的人,难得生田家的主公肯同意,这是难能可贵的机会,况且和他已故的未婚妻也算有点渊源。
小师傅无法拒绝,应该也不会想拒绝。
只不过,他并非仅仅是回故乡。青野利一郎打算娶朋友的妻子,成为对方四个孩子的父亲。
阿胜微微叹气,像要重振精神般抬起头。
「这件事来得很突然吗?」
「因为木下大人的病情似乎不乐观。」
「啊,也对。我真是的,明摆着的事,我居然还问。」
阿胜紧按着前额。
「既然小师傅要出仕,三岛屋也该赠送合适的贺礼。小姐,您也这么认为吧?」
察觉阿胜的视线,阿近抬起眼。阿胜以表情向她诉说:
小姐,不管您觉得落寞,悲伤、不甘心,都没关系,但绝不能哭丧着脸。
「如果送厚礼,小师傅恐怕会婉谢。」阿近回答。「我找叔叔和婶婶商谈,准备一份低调又能表达三岛屋谢意的礼物吧。」
青野利一郎是保护三岛屋免遭强盗洗劫的恩人。
「老大,谢谢您告诉我们这个消息。」
「不不不,哪里。」
「请不要觉得自己多嘴。在我们三鸟屋,我和阿胜姊应该不是第一个听闻此事的人。」
最早得知消息的可能是新太。约莫是金舍良三人告诉他「小师傅要离开深考塾了」,他才会意志消沉。
「深考塾的学生会很寂寞吧,不晓得深考塾接下来会如何?」
「向岛的老太爷正急着找寻接替的师傅。万一赶不及,他打算暂时重执教鞭。」
日后利一郎来问候时,半吉会与他同行。这场对话到此结束,阿近与阿胜马上去找伊兵卫。
伊兵卫大吃一惊,沉声低语――对青野利一郎先生来说,实在值得庆贺,但对深考塾和三岛屋来说,是遗憾的别离。
「人的缘分来来去去,也是无可奈何。」
这句话总觉得是刻意说给阿近听。
禀报完,阿近突然想前往「黑白之间」。比起日常生活的起居室,她觉得「黑白之间」才是安身之所。
翻阅指南书的工作暂停,富次郎不在这里。向葫芦古堂借来的《购物指南》堆积如山,阿近独坐在书堆的夹缝间。
不久,庭院出现一道人影,仔细一看,是手执扫帚的新太。
「小姐……」
新太迟迟无法接话,号啕大哭起来。
阿近此时内心的纷乱,婶婶阿民不可能猜不出来,但身为三岛屋的老板娘,她还是为青野利一郎能出仕任官感到高兴,积极张罗贺礼。
「我们要是踰越分寸,就有矢礼数了。」
她请半吉代为介绍加登夫妇,专程前往向岛的小梅村拜访,与他们热络讨论,如何为利一郎备礼才恰当。
「加登夫人送的是新的短外褂,和印有家纹的衣服。」
这是武家的礼装,窄袖和服的前方印有两枚家纹,背后印有三枚,一共是五枚家纹。
「得印上木下家的家纹,小师傅的青野家家纹必须全部拿掉,教人有点落寞。所以,我们打算为他张罗钱包和袂落(放进衣袖内使用的提袋),加上青野家的家纹。」
不是用染印,直接绣上家纹,而且是交给店里最厉害的工匠――阿民喜孜孜地说道。
「毕竟我们是提袋店,要做就做最好的。不过,加登夫人提到,木下家的奉禄仅有八十石,也不能太华丽招摇。」
再来是长裤。用达下役这项职务常四处巡视,要是有一件不错的旅裤,应该会很方便。
「阿近,妳觉得呢?」
「按婶婶的意思就行。」
阿近啊――阿民凝望着她。
「妳的表情得再高兴一点。」
「我现在不是这种表情吗?
「一点也没有。像下雨天的晴天娃娃,无精打采。」
别再苦着一张脸――阿民语气严厉。
「要是对小师傅的婚事不满,尽管大声说出来。抱持要推翻一切的念头,试着央求他不要回故乡。」
阿近沉默不语。
「假如没有这样的觉悟,就以笑脸相迎,向他说声恭喜吧。这是女人的志气。」
阿民第一次如此严厉地训斥。阿近颇为诧异,但并未在心里回嘴「什么嘛」,涌现不服输的情绪。
看到阿近这副模样,连早一步大哭的新太也不禁担心起来。他会刻意找理由来探望阿近,然后一脸尴尬,垂头丧气地默默告退。
小新会号啕大哭,当然是自身感到落寞,以及他觉得金舍良三人和直太郎会感到落寞,还有,想到阿近会比任何人都悲伤,阿近深深领受到他的体贴。
连阿民也不例外,她是想藉训斥来安慰。阿近心里明白,但光是明白就能平复思绪,就太省事了。
由于阿民和阿近之间的气氛紧绷,伊兵卫不管对哪一边都戒慎戒惧。不过,他曾对阿胜说道:
「虽然觉得阿近很可怜,但为失恋悲伤,倒不是坏事。因为她会打开心房。一年多年前,她还对男女之情不感兴趣,甚至想一辈子孤单地躲在幽暗的地窖。」
当时阿近从旁经过,佯装没听见。阿胜一时不知该如何响应。
其实,阿近也不清楚为何悲伤。这代表她不懂自己真正的心意。她到底有何期盼?
「这种时候,顺其自然就行。」
明明没找富次郎商量,他却主动提供建议。
半吉的来访,宛如是季节变换的转折点。季节的行进加快脚步,这几天早晚都透着寒意。
「我最喜欢这样的季节,气温宜人。」
富次郎如此说着,一副活力充沛的模样。
「书里找到的备前屋,要逐一前往拜访,最好先安排顺序,尽量有效率一点。」
语毕,他坐在「黑白之间」,制作起〈备前屋巡访地图〉、见他如此热中,阿近心想,他要是太投入可不妙,于是窥望他画的地图,发现竟加上途中休息或买点心的店家,还拟定路线。
「这家店的羽二重包子很好吃,是阿岛告诉我的。这家『二八荞麦』,是一位老爷爷的面摊,只在子日和辰日开店,得査清楚月历再出发。」
「堂哥,你真是的。」
阿近终于笑了,富次郎嘴角轻扬。
「看妳还笑得出来,应该就不要紧。」
莫非富次郎也在替她担心?
「有件话要先跟妳说,不过,那些唠唠叨叨的大道理就免了。妳已成年,经历不少事,会有烦恼也是理所当然。不过,若妳左思右想,却理不出头绪……」
就顺其自然吧。
「话说回来,姓青野的小师傅到底何时要来道别?该不会我们周到地准备贺礼,他反倒不好意思上门吧?」
以青野利一郎的为人来看,不无可能。
「武士与我们的身分不同。他们得侍奉主君,守护自家名声,想必压力沉重,他恐怕很难说出真正的心声吧。」
真想当面问个清楚――富次郎说。
「问他接收朋友的遗孀和孩子,会不会觉得没劲?」
「堂哥!」
「妳生气啦?好可怕、好可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