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不能乱说啊。
――老爷,你也知道,阿藤的样子有点怪。
老板娘的母亲会如此恐惧,是有原因的。
「约莫在美仙屋烧毁的三个月」,我娘家的厨师受伤,祖母感冒长期卧病在床,弟弟反复长针眼。」
老板娘的父亲十分在意,提议祈求神明消灾解厄,于是夫妻俩决定前往川崎参拜弘法大师。消息不知怎么传了出去,美仙屋的阿藤夫人表示想同行。
「父母只带将来要继承家业的长子前去,我、弟弟及祖父母留下看家。我很不甘心,羡慕不已。」
以成人的脚程,前往川崎参拜弘法大师,一天就能往返。若要参拜祈求消灾解厄,沿途绝不能游山玩水。要诚心诚意,严肃以对,这是规矩。
然而, 一路上阿藤不仅严肃,甚至表情僵硬,若有所思。
「母亲颇担心,佯装不经意,想问出她为何烦恼。」
原来阿滕与丈夫意见相左,丈夫不肯接纳阿藤的意见,在美仙屋内引发冲突。
「那起冲突似乎与两个女儿的婚事有关。姊妹俩分别大我二岁和三岁,到了有人上门提亲的年纪。」
阿藤如此说道:
――要是两人都出嫁,美仙屋的人会受惩罚。
「姊妹其中一人不招赘,美仙屋将断绝香火。这样的理由倒也合情合理。」
阿藤继续发牢骚:
――我招了个荒唐的夫婿,竟想打破美仙屋的规矩。
――实在愧对爹和阿菊。
单听这句话,想必会一头雾水。不过,若得知美仙屋的「仓库大人」及阿梅讲述的怪事,隐约可猜出阿藤为何感叹。
难不成,阿藤的丈夫不像她父亲那般接纳「仓库大人」的规矩,认为在这一代中断也无妨,打算早些将两姊妹嫁出去,让她们逃离束缚?所以,阿藤才会既生气又害怕?
从小,阿滕的父亲就教导她「仓库大人」的规矩。经历与妹妹阿菊的别离,跟父亲一同悲叹,另一方面,她也亲身感受过「仓库大人」的灵验。阿藤心里明白,诚心供奉「仓库大人」,不间断地照顾常香盘,美仙屋就能远离灾祸,长保安泰。
可是,阿藤的丈夫不这么想。他不晓得「仓库大人」神力的厉害。听闻日后恐怕得献出其中一个可爱的女儿,认为怎会有这样离谱的规矩,决意阻止,也是人之常情。倒不如说,考虑到为人父母对子女的慈爱,反倒是极为自然的念头。
「母亲安慰阿藤夫人,只要虔诚向弘法大师祈祷,再大的灾厄都能消除。」
阿藤皱着眉应道。
――所以我才想求祂消除美仙屋最大的灾厄,也就是我们家里的人。
「尽管完成难得的参拜,阿藤夫人仍沉着脸,额头挤出一道道皱纹,我父母也闷闷不乐地返回家中。」
之后,老板娘家里的伤员和病人皆康复痊愈,重拾平静,但美仙屋夫妻的争吵却日渐严重、连旁人都看得出。阿藤高声责备丈夫,导致丈夫情绪激动,姊妹俩在一旁啜泣。一些老客户听见,将此事传开。风声也传进老板娘的母亲耳中。
「还在替他们担心,美仙屋就惨遭祝融。」
所以,所以老板娘的母亲才会说,搞不好是夫妻吵架后引发的纵火。
「当时我只是个孩子,就算母亲告诉我许多事,也听得一知半解。」
其实,美仙屋真正面临的麻烦,我父母根本无从预测――老板娘继续道。
「他们完全不晓得『仓库大人』的事。」
阿藤从未向外人提及。
「相隔这么多年,从你们口中听闻此事,我才得以窥见全貌。」
真是可怕――老板娘低语。
「请问……」
半晌后,勘一出声。
「三十年前的那场火灾中,美仙屋的人全命丧火窟。但您刚刚提到,不晓得三女阿梅女士的下落。」
「嗯,没错。」
「这表示,只有阿梅女士幸免于难?」
老板娘颔首。「早在火灾发生前,阿梅女士便离开美仙屋。那是在阿藤夫人招赘后不久的事。」
一直愁眉不展、终日关在家中的阿梅,离开美仙屋,到外地疗养。
「阿藤夫人说,是送她到豆子或叶山之类可望见海的地方疗养。」
「此后,再也没有阿梅女士的消息,发生那起火灾,原以为她会在葬礼上露面,却没见她现身。于是我父母认为,阿梅女士恐怕早已去世。」
「不,不是这样。」阿近语气笃定。「前来拜访我们的,是上了年纪的阿梅女士。她约莫是在某个地方活到很长的岁数。」
富次郎双手插进衣袖。「嗯,也对。可能是活到老婆婆的岁数,死后化为鬼魂,以说故事者的身分造访三岛屋。」
「不见得,」勘一开口,「也可能是生灵(注:活人出窍的灵魂。)。」
「你的意思是,灵魂脱离活人的身体,到『黑白之间』做客吗?」
「妖怪绘本中也有魂飞千里的描述。」
「那是死后的事吧。人还活着时,哪有这等能耐啊。」
「如果意念够强烈,或许办得到。」
你说是亡灵,我说是生灵,涉及怪谈的话语在室内交错,松田屋的老板娘静静望着他们。
「我们一头热地讨论,实在抱歉。」
阿近自觉失礼,连忙道歉。老板娘闭上眼,摇摇头,盯着地面缓缓开口:
「既然三位都听惯怪谈,想必不会嘲笑我接下来的话。」
阿近他们重新将目光投向老板娘,原本坐姿端正的人,微微弯腰,像要逃脱危险的事物。
「这也是从母亲口中得知。她并非亲耳听闻,是美仙屋惨遭祝融后,从街坊的议论中知晓。」
非常恐怖――老板娘说道。
「传闻在大火中,响起女人的笑声。」
那是年轻女孩清脆的朗笑,「一直笑骂『活该、活该』。」
阿近他们听着,半晌说不出话。
「那场大火中,曾刮起一阵强风。美仙屋失火时,搧动火舌、狂吹不息的强风,将店面和屋子完全包覆在火海中。」
不留任何活口。要将你们全困在这里,烧成焦炭。
「不过,父亲认为那只是狂风呼号,误听成女人的声音。」
富次郎彻底酒醒。
「居然发生过这种事,难怪会成为街坊的禁忌话题。」
活该。
试着说出这句话,阿近打了个寒颤。那究竟是谁的笑声?
告别松田屋老板娘后,经过五天,勘一没背木箱,空手来到三岛屋,一脸若有所思。
「小少爷,小姐,关于美山屋,两位可能觉得已足够暸解,不过……」
我查出阿梅女士的住处――勘一说。
「怎么査到的?」
阿近颇为惊讶,但富次郎马上明白。
「你四处查访甜食名店,发挥功效了吗?」
「是的。俗话说,瞎猫碰上死耗子, 一点都没错。」
两年来,位于下谷广小路的糕饼铺名产「满月包子」,有位顾客每个月初一必会前来购买。对方是在池之端仲町贩卖蜡烛和香的「多岛屋」女侍。她曾告诉糕饼铺的店员:「敝店长年卧病的老夫人,最爱这道名产。」
勘一经营的是租书店,尽管是第一次接触的客人,也不会起疑。他和对方聊着故事书,渐渐卸下对方的心防。在多岛屋跟那名女侍及伙计聊天时,他得知不少关于老夫人的事。老夫人名叫「阿梅」,是年过六旬的老婆婆,很久以前就卧病在床,今年更是虚粥,常躺在里屋,恐怕来日无多
「对多岛屋来说,阿梅夫人算是远亲。至于与这位远房亲戚到底是怎样的关系,女侍早记不清。」
――家人皆已亡故,她孤身一人。很长一段时间,辗转寄在众多亲戚家。
勘一还打探出绝不能置若罔闻的重要消息。
「某个秋日,阿梅女士彷佛突然想到,向多岛屋的老板娘提出请求。」
我要出门一趟,请拿我的振袖和服过来。
「由于是出自长期卧病的人口中,老板娘心想,她应该是梦到什么,马上帮她处理。那件振袖和服,是阿梅女士辗转寄住众亲戚家的岁月中,一直珍藏的上好和服。」
「是条纹图案的振袖和服吧?「阿近开口。
「您果然知道。」
「是啊,她就是穿那一袭振袖和服,系上麻叶图案的黑缎昼夜带,出现在三岛屋。」
没错――勘一双手一拍。「老板娘将衣架位在阿梅女士的枕边,替她换上振袖和服,搭配自用的昼夜带,为她梳妆打扮。还附上一支花簪,对阿梅女士说:『请插在发髻上吧。』」
――您要去哪里?
「阿梅女士这么回答……」
离此不远,只是去一趟神田三岛町。
确实不算远。位于不忍池南侧的池之端仲町,要到神田三岛町,只须穿过下谷广小路,顺着下谷御成大道往下走,越过筋违御门桥,很快就能抵达,路线简单好记。
「接着,她舒服地睡了一觉,醒来后显得神清气爽。」
但她的身体愈来愈虚弱,一天比一天没生气。这几天几乎无法进食,心跳何时停止都不足为奇,一直昏睡不醒。
「我得去探望。」阿近说。
「可是,跟对方说得通吗?」
「堂哥,一定说得通。想必是在多岛屋听过奇异百物语的风评,阿梅女士才选上我们,前来倾诉她的故事。」
确实如此。
面对阿近,富次郎、葫芦古堂的勘一的来访,多岛屋的店主夫妇相当礼遇。阿近道出在「黑白之间」和阿梅对谈的经过,夫妇俩倒抽一口气。富次郎透露从松田屋老板娘口中听到的往事,两人面面相觑,只见老板娘眼里噙着泪水。最后,勘一说明是藉由「满月包子」这条线索找到此处,老板深深颔首。
「那家糕饼铺的包子皮很薄,红豆馅隐约可见。不过,唯独满月包子里是白馅,看起来浑圆雪白,老夫人觉得挺有意思。」
于是,这成为她每月一次的享受。
「近几个月,她连包子的边角都咬不动。即使切细送进口中,她也无法吞咽。」
多岛屋老板娘的眼眶再度泛泪。
「阿梅夫人……不,老夫人……方便让我见她一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