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不行――阿梅低语。
「妳会变得……和我一样。」
变成一个时间停止,受悔恨折磨、只会缅怀过往的老女人。
「不然也会变成『仓库大人』。」
阿近浑身一震。屏息坐在角落的富次郎也挺起身,双目圆睁。
「这是我的答谢。」
语尾沙哑,几乎为呼气声掩盖。阿梅以眼神倾诉,传达心中的话语。
――三岛屋的阿近小姐,妳要想清楚。
「可以了……」
阿梅满意地微笑。最后一行泪水溢出,滑落眼角。
「她往生了。」
阿近静静向众人宣告。
「到头来……」
葫芦古堂的勘一坐在「黑白之间」的外廊上,一如往常,以木头人般的神情开口。
「阿梅女士究竟是何方神圣?」
「这话是什么意思?」
富次郎反问。他们正忙着将堆积如山的《购物指南》,分成要归还给葫芦古堂的部分,及三岛屋想收购的部分。
「不……在下只是觉得,阿梅女士像是神明。」
阿近端来茶点,坐在两人身旁。轮流望着难以捉摸的勘一,及突然板起脸的富次郎。
想说的话,其实富次郎也一样,才会板起脸反驳。
「哪有这种事,多岛屋的人替她治丧,我们也都前去替她送终,不是吗?」
阿梅的葬礼,在两天前一个秋雨绵绵的日子举行。
「阿梅是正常的女人,一位老太太,一名病人,一个往生的人。」
富次郎噘起嘴。
阿近感到困惑。她隐约明白勘一想说的话。其实富次郎也一样,才会板起脸反驳。
「话是没错……」
「那你应该回答『您说的一点都没错』。」
「三十年前美仙屋烧毁时,阿梅女士在远方疗养吧。」
「是啊。」阿近颔首。
「既然扣此,她怎会知道阿藤夫人的丈夫打破常香盘?」
「听别人说的吧。」
富次郎语带不悦。勘一不为所动,一脸悠哉地偏着头,继续道:
「听谁说的呢?毕竟美仙屋的人全葬身火窟。」
「我也晓得这一点。」
富次郎发起脾气,苦着脸,将手中的一本《购物指南》往身旁的用力一放。
「抱歉,我讲话有些冲。其实,这件事一直搁在我心底。」
他不认为阿梅是神明,却也不觉得是普通人。
「该不会,我们是被狸猫或妖狐耍了吧……」
接下来的话,富次郎恐怕难以启齿,阿近决定代替他说出口。
「因为她向我说教,而且『仓库大人』的真实身分是美仙屋的养女,这故事和堂哥认识的人身世雷同。」
勘一仍神情悠哉,「您指的是,害小少爷受伤的惠比寿屋二掌柜,其实是老板私生子吗?」
富次郎瞪大眼,「你知道?」
「是的。租书店这门生意,常会听到各种小道消息,消息很灵通。」
呆愣片刻,富次郎噗哧一笑。阿近松了口气,跟着轻笑。
「真是服了你。」
「不好意思……」
「既然如此,那就好说了。」
富次郎耸耸肩,望向庭院。「我觉得阿梅女士不光是在告诫阿近,也像在告诫我。」
世事难料。有悲伤,有懊悔,有愤慨。懊悔的乌云浓重,常会降下灾难的冰雨。
但如果总是往回看,人生将在怯缩中度过。这样只会更加危险。
「自古以来,传闻一夜之间说完百物语,便会发生怪事。」勘一开口:「三岛屋的奇异百物语也是相同道理,在日常生活中听取各种怪闻,与怪异之物变得亲近,才会容易受到影响吧。」
葫芦古堂说得好。
「嗯,我也这么认为。」
阿近不觉得美仙屋的故事纯属虚构,但又像是特意替阿近和富次郎准备的故事。
「不能变成『仓库大人』,也不能变得和阿梅女士一样。」
不能停止时间,不能封闭在自己的心底。
「那该怎么办?索性结束百物语吗?」
话一出口,压力莫名沉重。阿近尴尬地缩起肩。
「不过,目前还不能结束。」
「妳大可依循心意持续下去。」
没想到,富次郎一本正经地回答。
「不过,当妳想结束时,随时都能结束。之后由我接手。」
「啊,这样未免太大材小用。」
富次郎突然头晕目眩的情况,最近减少许多,显得充满活力。差不多能到店面做生意,或准备另外开店。
「才不会大材小用,我又不是想终日玩乐,只要像妳现在这样,一面工作,一面担任聆听者就行。」
「期待你的表现。」
「妳随便敷衍几句,我很伤脑筋。我也认为,成天关在三岛屋,对妳不好。」
妳有自己的人生。
「未来的人生道路,要按妳的意志走下去,别受任何事物束缚。如同阿梅女士的忠告,我也要提醒妳这一点。」
「是是是,我会听从自己的心声。」
富次郎闻言,加重语气:
「那么,要不要和深考塾的小师傅告别,妳拿定主意了吗?」
青野利一郎返回藩国的日子接近,明天他将前来三岛屋,为收到的饯别礼道谢,也是临行前的道别。
阿近一怔。
「堂哥,你真是的,怎么在葫芦古堂的少爷面前说这种话……」
「那么,我先告辞。」
勘一微微一笑,从外廊起身。才不是这样,你继续待着啊,真是个木头人!
「堂哥,我才不告诉你。」
阿近丢下一句,扮了个鬼脸,逃离「黑白之间」。
青野利一郎不再是阿近熟悉的「小师傅」。
严重磨损的鞋松垮的裙裤,没仔细梳理的蓬乱发髻,还有,虽然彬彬有礼,却怡然自得的神采,及爽朗的口吻。
全消失不见。眼前是顶着光亮的月代头,梳得齐整的发髻,一身崭新家纹礼服,威风凛凛的武士。
「今天在下是青野大人的随从。」
捕快半吉笑容满面,看起来真的很像随从。以前明明是老大比较有威严。
三岛屋众人也盛装相迎,站在前头的是伊兵卫,阿民、阿近,接着是掌柜八十助,及受过利`一郎恩惠、免于遭受强盗洗劫的伙计。待在最后面的新太,又哭丧着脸。
「你算是男人了,别动不动就想哭。」
在利一郎的告诫下,新太发出「呜呜」声,强自忍耐。不过,利一郎只在告诫新太时恢复深考塾小师傅的模样。他的容貌和话声,都令阿近、心中隐隐作疼。
「我不认识青野大人,就算今天露面,说我是店主的儿子,也很不识趣。所以,我还是待在屋里吧。」
富次郎如此说道,并未出现。
由于利一郎坚决婉谢,没举行庆祝酒宴,众人在里间谈天。
虽然气氛热络,但利一郎话不多,主要是伊兵卫和半吉在谈笑。
阿近也一样,除了应有的道贺和问候外,一概没多说。叔叔和婶婶没出声询间,也没刻意引她开口。
「深考塾的新师傅找到了吗?」
「找到了。不像我是临时凑数,边看边学,对方教学经验丰富,愿意承接深考塾。
青野利一郎在江户已无遗憾。
「三岛屋众人,在此祝青野大人身体康泰,平步青云。」
大伙磕头行礼,结束道别。
阿近一袭盛装,独自走进「黑白之间」。总觉得这里才是她的容身之所。
由于忙着布置迎接利一郎的客房,今天的「黑白之间」既没插花,也没吊上挂轴,只有壁龛摆着简朴的素烧花瓶。葫芦古堂已收走书本,堆积如山的各种《购物指南》已消失,唯独留下富次郎搬来的旧书桌。
阿近打开一扇雪见障子。染满秋意的庭院景敌,为空荡荡的「黑白之间」增添色彩。阿近坐在书桌前,从袖中伸出手,托着腮帮子。
内心一片平静。
她闭上眼,听到秋风拂过庭院枝桠的声响。